那素白信笺上带有一股淡淡的梅香,只消看上一眼其中的字迹,便叫人忍不住屏息。
只见寥寥几行字行云流水、笔走龙蛇,比划间飘逸,颇有烹茶赏梅之闲散意趣,可收笔之时力道却又苍劲,隐隐有力透纸背之感。
这一笔字便假不了。
言太师——
三朝帝师,当世大儒。
关隽臣一看到言太师的笔迹,神色便立时肃穆了起来。
他细细将信笺反复读了几遍,随即将信笺揣在了怀中陷入深思。
言太师竟请他明日前来梅园一叙。
关隽臣只觉此次邀约时机颇为蹊跷,要知道言太师大隐隐于朝,虽仍居于长安这座大周的皇城,未曾告老还乡,可是却也多年不问时局政事了。
纵使是先前平南王谋逆被扣押在乌衣巷数月之久,都未曾惊动这位避世的肱骨老臣,可如今竟然会请他赴会,委实有些突然。
言太师言弘是大周朝数百年来,真正位极人臣之人。
高宗神功八年,言弘高中榜首,从此一介瘦弱的白衣儒生踏入朝堂,自此便陪伴着高宗身侧,一同修周礼、尊儒教,定下休养生息的国策,将大周国力从此推至盛世昌平。
言弘曾陪着高宗北上封禅,又一同平定神功末年的五王祸乱,有登高之时,也有于泥潭之中挣扎之时,风风雨雨数十年,最终奠定了一代贤臣之名。
人臣的巅峰,并非权势滔天,而是千秋万代必将铭记的功绩。
高宗过身前,曾执着言弘的手道:“言爱卿,朕将新君托付给你,必保江山百年无虞。能有你,朕甚幸,大周甚幸啊——!”
至此,高宗含笑而去。
明君强臣,大周史书上的一笔佳话。
哪怕如今这位年纪近百的垂垂老者早已不问政务多年,周英帝仍对他礼敬至极,甚至有几次言弘身体抱恙,周英帝不仅派了数位太医过去,还曾摆驾言弘的住处亲自侍奉在侧。
一位帝王能经年累月做到如此谦卑的学生姿态,实在称得上是大智慧了。
要知道周英帝与言弘之间,不仅有师生之情,更合该有孝悌之义。
这份孝,不仅仅是泛泛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更是代父侍奉恩师的孝悌。
是以,周英帝对言弘礼敬,便是对周礼的尊崇、是对大周独尊的整个儒家学派的尊崇——
哪怕关隽臣心中再抗拒他这位皇帝哥哥,有时也不得不承认,物竞天择,关锦宁确是他们兄弟之中最适宜坐在皇位上之人。
关隽臣心里估摸着,能惊动得起言弘的,只怕并非此间一时的政局。
他思来想去,只觉或许是因他将免死金剑交回之事。免死金剑到底涉及先帝,与言弘最为看重的周礼相关,想来大约是为着此事了。
但无论如何,这一面他自然是要去见的。
……
就在关隽臣为言弘相约之事陷入沉思的时候,晏春熙也正托着下巴出神地看着山洞里的火光。
“你呆呆地坐着不动许久,在想些什么?”
夏白眉靠着另一边的山壁盘腿坐着,关山月带上来了些伤药和厚实的衣物,因此此时他身上也披着件颇为华贵的皮袄,倒比前几日舒坦了些。
晏春熙被乍一下惊醒,脸上竟忽然飞了抹红,道:“没,没什么。”
夏白眉本随意一问,可此时见到晏春熙的反应,却来了丝兴味:“晏公子,寒夜露宿,你我也算是共患难,若有什么心事倒也可与我说上一二。”
他的声音在幽深的山洞里更是格外沙哑,一双狭长的白眉在火光下虽显妖异,可不知为何,却叫他的话听起来格外使人信服。
“我,我……”晏春熙有些紧张地用手中的树枝扒拉了一下火堆: “也不是什么心事。就是……”
“就是想宁亲王了,对不对?”夏白眉问道。
他语带戏谑时颇为fēng_liú,一双端正的凤眼里有三分逗弄,却又有三分关切,叫人看得真真假假,摸不着头脑。
晏春熙抬起头,迟疑了一会儿才道:“夏大人,我听说你先前时常去南倌,还听说,那些小倌儿……很是喜欢你。”
他似是知道自己说这话,不着边际又实在逾矩,因此越说声音越小,显然是有些没了底气。
但是他这话倒把夏白眉弄得一愣,随即很是玩味地眯起眼,道:“那又如何?”
晏春熙张了张嘴,欲言又止,脸蛋憋得通红,终于小心翼翼地问道:“夏大人,那些小倌当真快活吗?”
夏白眉看着晏春熙, 一场大战当前,可是这少年却好似总是有心思好奇些这个,好奇些那个——
他像是只被宠大了的小白兔,浑然不觉自己已被放进了诡谲的天地之中,仍仰着脑袋对这世间的每一滴水、每一缕风都感到新奇。
夏白眉本觉得好笑,可是他心性深沉、洞察秋毫,马上便又隐隐感到一丝苦涩。
他查过晏春熙,少时锦衣玉食,可是十六岁时父亲获罪,家破人亡,从此成了个无依无靠的小罪奴。
家道中落的公子哥,往往比生来困窘之人要更是自苦偏激,只因得到后再失去,远比从未拥有要难过许多。
可晏春熙却偏偏性子通透,有股子纯真自然的可爱劲儿。
夏白眉本是想,少年确是可爱,难怪宁亲王这等贵胄也要交付真心,可是转念细思,又想得更深了些。
晏春熙如此,固有天性使然,却也自然是因为宁亲王悉心爱护之缘故。
养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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