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口问:“怎么——你想我走?江老弟,平日里你可不管我是走是留,怎么——?”
就是一会儿工夫,江文殊已把面前的几盘菜扫空了,化愤怒为食欲,满足了口腹之欲之余,江文殊心里已经有了决计,他捧着一个圆肚子,摊着紫檀圈椅里,神情懒洋洋的,语气也是懒洋洋的:“我若不在,你留在这里做甚——再说,你不回家围炉么!”
“我跟爸爸闹翻了,这个年我才不回去给他老人家添堵——在老弟这里对付着过呗!”杜仁希说着说着,蓦地回过神来,他霍然一抬头,一双眼睛清炯炯的,里面都是不快,“你说什么——你若不在?你不在家里,这眼看是除夕了,你要去哪里——老弟,也稍带为兄一程嘛!”
末尾一句,杜仁希是含着笑讲出来,表情温霁,面目柔和,越发显得此人风度翩翩。
杜仁希走过去,将一只手搭在老弟的肩膊上,低声道:“——嗯?”
嗓音醇厚,掌心温热,江文殊却是唉声叹气,反手搭在老杜的手背上,拍了两拍,老三老四地说:“哎——我也是被逼急了,老兄你是不晓得——我这次是往海里亏空了去,我得找老九要压岁钱去!”
明亮的电灯光照耀下,江文殊一张面孔雪似地白,衬得那眼底的青色阴影越发浓重——显然这厮是几天没睡过一个好觉,操心给操的。
江文殊嘴巴里说着压岁钱,面上却毫无喜色——当然,二十好几的人,还跟家里人伸手要压岁钱——而且是跟弟弟要,江文殊脸皮是厚,虽然无耻得理直气壮,但是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明明是一副英挺美貌,偏要作那西子捧心之态,杜仁希哭笑不得:“你呀——就是个乐子!”
江文殊这个乐子毫无愧色,泰然自若地摇两摇仁希贤兄的手,口中喃喃道:“哎——我真是……我只是,我就是……哎!”
他是说得断断续续,意犹未尽,脸上的神情也是见神见鬼的,倒是叫杜仁希心生好奇,男人倾身推两推他臂膀,问道:“你这是——?”
言罢,还不忘捏捏对方的面皮,杜仁希动作亲呢,似是颇为钟爱对方——很钟爱对方的一副长相,这种凶狠的美,实在打眼得很!
江老弟拍苍蝇一样拍掉老杜的手,老杜就是手贱,他嘟嘟嘴,颇为烦恼道:“你是不知道——我家的这个老九,哎——到时你见了他本人就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了,一言难尽呀老杜!”
老杜是笑微微的:“一言难尽?”
江文殊是个说风就是雨的,这时一推他,跳了起来,拎起楼梯口衣帽架上的厚呢大衣,他一边裹上身,一边往外走:“等不了,我要连夜开车去上海——老九,老六我来啦!”
2江怡声
老六江文殊口中的“老九”,大名江怡声,当年两兄弟分家的时候,江文殊排行第六,是兄长,北平的祖宅由他继承,而江怡声则是要了上海的一幢三层洋房,几年经营下来,这里乃是江怡声先生的大本营。
大本营位于英租界的中心区,这里文明肃静,洋楼别墅座座阔大豪气,江公馆连着一座阔大花园,夏天的时候,此地正是操办露天聚会的好去处——不过此间主人顶顶是个安静性子,从未让这处园子热闹过。
在公历的正月二十三日这一天,在北平的江文殊打骂几个账房听差的时候,上海傍晚的江府里,江怡声正和言悦色地给几个得力干将派发新年红包。
红包很薄,里面装着一张花旗银行的本票,数额巨大,江怡声一向出手阔绰,对待自己人非常大方。
——可不是自己人么!这几个得力干将都是江家的家养奴才,江家养他们到大,给他们吃,给他们穿,还给他们娶房漂亮媳妇,等他们个个有了大胖小子,江怡声还愿意认孩子们做“义子”,逢年过节都没少过红包新衣服蛋糕……如此恩威并施,怎么能不叫人家感激涕零——怎么能不叫人家做牛做马呢!
这些听话、温驯而饱含忠心的牛马分散在天津、广州和重庆等几个大城市里,他们各自管着盐矿、庄地和商号,勤勤恳恳,小贪不断,大贪却无,在每年的年末,这几个忠心耿耿的骨干都会提着大箱的皮箱子,替他们的东家送来金条和银元,流水一般源源不断,故而江怡声钞票进帐——不客气地说一声,江怡声就像一只蜘蛛似地牢牢盘据在大本营里,他的触脚却是四方八达。
大本营这个楼从外面看是典型的北欧风格,红顶白墙,圆拱窗户,然而一走进大客厅,抬头一看,却是徽式装修,一张八马奔跑图的黑白大屏风当厅而立,环视四周,只见房内陈设方正,家俱物什全是紫檀所制,古朴得近乎“拙”了。
厅堂阔大亮堂,掌灯时分,室内早已亮起大号的白炽灯,十几名衣冠楚楚的长袍青年在其中或坐或站,各自嗡嗡地低声谈话,这时里屋有人掀帘而出,正是东家来了,青年们便不约而同地站直背脊,挺高胸膛,齐声道:“见过东家!”
江怡声手里提着一只小皮箱,这时闻言,含笑挥手,声音清醇柔和:“诸位辛苦了,吾铭感五内。”
室内烧着炭暖,非常温暖,他单就穿着白衬衫灯笼裤,通身黑白,只有嘴唇是一点嫣红,未语先笑,笑而不露,明明是一张年轻而富有青春气息的面孔,却是老派得很,一口一个“吾”,大约众人已是司空见惯,知道东家异于常人,故而个个面色如常,又是齐声道:“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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