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七坐在旁边,陪着笑脸,阿慈不说话,光顾着吃东西——好像吃完,就该是走的时候了,就是个吃的意思,他也不介意——要介意,一早就得介意开了,非介意死不可。温七絮絮叨叨、一个人自言自语,对牢阿慈的头顶就是一顿唾沫星子,连洋房子隔壁搬来了一家洋人,洋人孩子长着一双玻璃眼珠,也挑拣着讲了——因为自己实在跟人家没得讲,只好讲些鸡毛蒜皮了。
他对比着上次在利顺德喜宴上的情景,一度对阿慈关爱有加,结果从对方嘴里得了一句“爽快人”;眼下这股关爱劲儿又上来了,这让周慈又是皱眉又是瞪眼,因为他实在是——耳根子软。
——他这个人,大开大合惯了,听不了好话——人家一好声好气,他就不好意思继续“晾”人家了。
周慈,他,生平从来没有跟人撕破脸皮、锣对锣鼓对鼓地吵过——尤其是熟人。
温老七的确是一个熟人——都“熟”到自己的身体里去了,仿佛不知道进退似的、本质莽撞,和周慈预想中的不同,他算不得纠缠,从现在这个局面看,是自己应了人家的邀请, 周慈从头仔细想到尾,发现对方春夏秋冬四季常青,缠缠绵绵、没完没了——这个“相交”的心思!
周慈抬起头,打出目光,炯炯有神、一团温柔地说:“你——去死吧!”
一语成谶。
饭毕,一行人是抄袖子的抄袖子、插口袋的插口袋,前后从里面走了出来,在大门口等候汽车开来。
后来周慈想起来,是很觉惊惶的,因为感觉好像是自己把七哥哥给活活说死了!
——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呢,天黑了,他不知道暮色昏微中这一切是怎么来的,明明有勤务团在身边,可是那个帽檐压得低低的人就是一条笔直地走了过来,自自然然、闲庭信步,然后,老七迫不及待、好像事前演绎过似的,一个挺身,男人是气昂昂地挡在了自己面前——挡什么呢,老七挡得是刀,三刀六洞,他,七哥哥,替阿慈挨了,堪称“扛了”——用自己性命扛上!
有卫士应声扑来,也许注定是个死的下场,那个人切腹自杀,就躺在老七身旁,周慈凑过去瞧了瞧行凶者的脸色——断气了。
老七也快断气了,他仰面半躺在阿慈的怀抱里——真好呢,阿慈终于肯抱自己一抱了。
卫士们团团将师座围起来,砌起一面人墙,谨防后续,而又有带头的副官长一面喊人开汽车,又一面让同袍去抓医生……
温子周将一只血手轻轻搭在阿慈的手背上,作贼一般,他轻轻“嘘”了一声,轻轻的、小声说道:“……我自找的。”
——他自找的,他以为只是演一场“苦肉戏”而已,哪知假戏真做,真正赔上一条性命了。
杀人放火金腰带,铺桥修路无尸骸。我只信我自己。
——他只信他自己,然而为了阿慈,他愿意相信别人一回,哪里想得到这个别人居心叵测、心怀鬼胎——真是毒啊,毒得人心服口服、心甘情愿、心如死灰……这样叫他自己将性命送到了刀口里,枉送呀——好个李少闻!无毒不丈夫!李少闻,大丈夫!
——想必这个局里,行凶者早已被布置成一颗死棋——大丈夫做事,就要做绝。
温子周目光涣散、嘴唇嗡动,他吃力地抬眼看着阿慈,又放出目光,望了一下阿慈身后傲然而立的李少闻,他想让阿慈小心这个人,然而他都欠力气说话——生命力随着汩汩鲜血在急遽地流失着,他叹息地轻轻搭着阿慈的手背,他连捏人家手指的力气都没了,温子周想,真是呢,怎么可以是这样一个下场呢——死得像个笑话!
他想笑,笑自己,笑自己什么呢,没什么,情之所钟,唯一死尔。
死于失血过多。
——白俄医生和那副官长旁若无人地低声交谈许久,在手术房的外面走廊上,围绕着“师座”这个死人纠缠不下。后来医生副官长两人拉扯完毕,那副官长便转向了一旁抱头而坐的周先生,副官长是含痛抱愧道:“周先生,师座这是——真的去了!您要是还有精神的话,就进去见师座最后一面——尸体很快就要抬走了!”
周慈当然还有精神。
他不走。
他不走,他的干儿子阿闻自然也不想走,而那位副官长还要留下来善后——特别是要往西安那里拍一份卜闻电报,也是没走,其余的勤务兵们一律摘下军帽,站在门外齐齐默哀。
周慈不知道该哀悼还是该开心——从感情上,自己对里面躺着的那位真是又爱又恨,爱他是“七哥哥”,又恨他是“温老七”——温老七老是想睡自己!
自己和七哥哥两人之间,有着二十多年的交情,堪称“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爸爸在的时候,教养着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小徒小弟,对于自己,也是一视同仁——只知道教自己腿脚,不知道问自己寒暖,是是是,自己是不缺吃也不缺喝,单缺关爱。七哥哥很关爱他,因为只大了他两三岁,年龄相近,七哥哥仿佛从幼时起就很喜爱自己,自己小的时候,真的不争气,又怕黑又怕打雷,还钻床底,又娇气,倘若腿上抽筋一下都要嚎起来……都是七哥哥抱着他哄着,摇两摇,柔声说:“阿慈,阿慈阿慈。”
小小的阿慈觉得在七哥哥身上是可以——得寸进尺的,所以愈发娇气起来,要人家揉,要人家嘘嘘。
成年的周慈也一直觉得在七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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