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兆煜冷笑道:“里面躺得的那个好像是我老子,做儿子的来医院探病,你一个外人开的是哪门子的口?!”
高仲祺皱眉道:“带黑纱来探病?”
秦兆煜一边朝病房走,一边漫不经心地道:“可不是。今年秦家走霉字,大哥的三七都还没过,老子就倒了。”
高仲祺犹豫了半响,俞军这么多眼看着,到底不能拦着人家儿子进爹的病房,只是秦兆煜前脚进,高仲祺和陈阮陵后脚也就跟进来了。
秦兆煜走到床边,看着病床上人事不知的秦鹤笙。
短短两天,秦鹤笙就已经脱了形了。整个人肿胀不堪,嘴唇乌紫,再无昔日俞军大帅的一根头发丝的风范。
秦兆煜只觉得喉咙里像是被灌进了一管子铁水,又烫又硬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的父亲是好不了了。
不管他这一生的功业是作孽多过有功,还是有功多过作孽,他都要死了。而在他死之前……他善良敦厚的长子被谋害,他一生辛苦挣下的家业大概也很快就会被他的下属和害死他儿子的凶手分赃……
中年丧子,妻子病弱,妾侍偷人,下属离心背德。如今这病床前,竟只得一个不得他青眼,万般看不上的儿子……
秦兆煜跪在床前,道:“今天是您大寿……”
他声音一出口,实在是嘶哑难听,秦兆煜道:“我这辈子,吃穿用度,从根子上来说都是您给的。今日也没旁的好送的了……”
“如今您快走了,我在这里给您唱段戏。”
“我一把一式练出来的,好歹算是我真正拿自己的东西孝敬您了。”
秦鹤笙睡在床上毫无知觉。
秦兆煜咚咚地朝秦鹤笙磕了三个头,然后他站了起来。像换了一个人般,秦兆煜脸上那纨绔般的神情全不见了。他眼风扫过这间偌大的病房,落在高仲祺和陈阮陵这两人身上。他下巴微扬,脸上的哀伤迸发为一股凛然的正气,他开始念:
“武将文官总旧僚,恨他反面事新朝。纲常留在梨园内,那惜伶工命一条……”
这段京白,字正腔圆,声线里饱含讥讽与不屑,那辛辣里带着末世的沉重,几乎字字可断金玉。
“虽则俺乐工卑滥,硁硁愚暗,也不曾读书献策,登科及第,向鹓班高站。只这血性中,胸脯内,倒有些忠肝义胆……”
长生殿,骂贼。
彼时安禄山身披黄袍进了长安,满殿文臣武将,对着新君阿谀奉承,只一个戏子出来怒骂断送了大唐盛世的反贼。
纲常只在梨园内,乱世里何来情谊?
“……今日个睹了丧亡,遭了危难,值了变惨,不由人痛切齿,声吞恨衔。”
这纷纷扰扰的世情,演得正是一生兵马峥嵘的将帅,将要倒在暗箭之下,死在不光荣不精彩无来由的一段急病里。此时竟也只得一个他视作尘泥的孽子,在他面前,替他痛骂着依附着他,计算着他,背叛了他的一众部由。
从仙吕村里迓鼓到元和令,到上马娇……秦兆煜从一阕唱骂到另一阕,他骂中带叹,叹中带笑,笑中有悲。
“……恨子恨泼腥膻莽将龙座淹,癞虾蟆妄想天鹅啖……”
“……平日价张着口将忠孝谈,到临危翻着脸把富贵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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