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云被揪着领子,喉管里挤压变形的声音破碎而尖利地划落。
一个孩子,搜肠刮肚寻找大词来激怒大人。这场面当然是荒唐的,但更荒唐的是她看到的一切都是事实。
易非看到父亲发狂的眼睛怔了一瞬,父亲反剪樊云的手臂压在桌子上,打了几下还是作罢。
挣扎中纱布松了,血染透了沿着指尖滴下去。樊云上楼的时候脸颊上还淌着泪,换了衣服下来就只剩下一抹冷笑。没有等医生来,樊云先跟着父亲去了三叔家。
“他爱你吗?”樊云徐徐道。
易非从记忆里猛得醒过来,感到一阵怔忡。樊云很懂得把别人难言之隐陡然拎出来对质,好像沉迷于这种自损三千的幼稚游戏。
易非微微蹙眉。樊云等待着。易非说。“我并不在乎这个。”
樊云依旧沉默。易非补充道,“他对我很不错。”
樊云努力消化着。他当然对她不错,易非当然有这个把握。
爱是什么?用“爱”这样小门小户关起门来私底下讲的抽象理由,试图解释两个可以动摇本市兴替的一贯交好家庭继承者间关系深远的交易,真是何等小儿女姿态。
樊云觉得胸口抽痛,好像一把匕首狠狠捅进去。但她还要亲自拔刀,再溅出血来。
“是你的意思,还是爸的意思?”
就算是易非自己,也不能想清楚是否期盼樊云阻止。又隐隐担忧樊云做出什么难以预料的举动。
易非感觉到失控。想不出哪一个答案可能对她伤害小一点,叹气,“有什么区别?”
☆、有为有弗为
易近山一直被要求禁食。只靠注射营养液,人显得脆弱。
除夕下午一家子都去了医院。陈丹也到了。一起坐下来玩了几圈麻将,看看电视,就算过去了。
老爷子坚持最后要照张相,陈丹终于默许。樊云与易然分立病床两旁,易非绕过来站到樊云身边,陈丹挨着易然。易然举着手机,说再靠近一点,一二三。易非忽地把手搭在樊云肩膀上。
易非姐弟陪着陈丹要走的时候,老爷子激动起来。颤着手,眼泪掉下来。
陈丹说你别这样,我也不怪你,咱们好聚好散。
樊云留下来,好说歹说,把父亲安稳下来。
易近山有点倦了,拉住樊云的手。樊云把灯光调暗。昏暗的光里,就看不清整张面孔被岁月侵蚀的痕迹,面目变得温和,好像回复到最小的时候。
“小云,你有没有什么要和爸爸说的?”
“嗯?”樊云假作听不懂父亲要说什么。
“你不要记恨爸爸。嗯?你是不是还怪爸爸?是不是因为这样不愿意回来?”
类似的对话过往也曾出现过。樊云抿唇,易近山热切的目光对着自己,樊云躲开目光。
“没有了。”
易近山长长叹息,不再逼视着樊云。
“知道对不起你妈妈……当初你要改名字,把她的姓加进去作纪念,爸爸也同意了。但是没有办法,你妈妈已经走了,我只能照顾好你。
“现在爸爸只想看着你们姐弟好好生活。
“回来吧,别让我着急……”
樊云敷衍了事。
“这段时间老梦见你妈妈。她要来接我走啊……”
樊云失语,继而长久沉默。
相比陈丹,父亲似乎更中意母亲。到十岁,易樊云和母亲同父亲的三口之家,只模糊地知道有一个和父亲关系很好的阿姨,阿姨家里还有姐姐和一个小弟弟。樊云在回忆里隐约捕捉出,当时是三叔来劝易近山,当着母亲的面,说毕竟是个儿子。母亲翘着腿只是笑望着父亲。
父亲五人早年结拜成兄弟,排行第二。母亲则是当时大哥的表妹。
排行第五的吴振明在公安系统缉毒部门。排行第四的那一位,却是警方的卧底。在那一次警方卧底成功破获的特大涉毒案件中,樊老大中枪而死。
在樊云后来的推算中,陈丹浮出水面,正是舅舅的周年忌日。
那时候樊云肺炎反反复复。母亲隔几天要带着樊云去看一位老中医。樊云坐在车子里,问母亲,为什么不和父亲生一个弟弟,是不是因为自己生病。母亲说不需要,父亲更爱小云。
樊云清晰忆起最后一次去城中村那栋二层小楼。蹬在斑驳铁锈的外设扶梯上,一只手牵着母亲的手。那天傍晚的霞光像一滩新鲜的血迹。
然而再往后就是暗室里泡在显影液里一样阴沉而碎裂的记忆片段。幢幢人影,一米长的铁管和□□在晃动的视野里挥舞。阴暗过道里堆满的破旧家具和随意堆砌的药盒一样参差错落的楼房变成梦境里永远逃脱不出的无底迷宫。每每陷入回忆,身体也仿佛机器调回到那时的状态,无法呼吸,胸口被堵着,肌肉紧绷酸痛。张开口也发不出声音,喘息要梗在喉头,心脏却疯狂鼓动。
母亲消逝的生命变成一盘用于宣战的录像带寄回。那时候似乎持续了很久的阴雨,雨水公平地冲刷到城市每一个低洼龌龊见不得光的角落,见证一场场终将被遗忘的冲撞和牺牲。
而当父亲这一边占据优势之后,血债在一张轻飘飘的纸上摁成个红指印。既没有报仇雪恨,也没有金盆洗手。没有丝毫传奇。划定疆域,瓜分利益,母亲的死只是谈判桌上众多筹码的小小一只。
每一道刀光开辟一寸边埸,同袍的、成仇的,化为飞灰,压进血液肥沃的土地里,被丰硕的果实掩埋。自古以来即是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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