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吕作岷坐在我对面无声哭泣。
他捂住眼睛的手指微微颤抖,有水珠从指缝间漏下。那一刻,遗忘了他的二十年时光卷土重来,变本加厉地在他身上留下斧凿之痕。
我微窘,继续把头埋在屏幕后面,假装对陶广郁的歌声很感兴趣。
一曲唱罢,陶广郁起身,走到舞台中央。一向谦和腼腆的青年罕见地流露出踌躇满志的锋芒来:“谢谢大家,谢谢。谢谢你今天能来。这首歌,送给你,谢谢你从前分担我的失意和痛苦,欢迎你今后分享我的荣耀和快乐。”
这段话同样被视为对乐迷的深情告白。然而很快,随陶广郁在社交平台上晒出自己在吕作岷家弹琴、与吕作岷一家共度感恩节的照片,人们很快把这两个人联系到一起。
网络论坛的角落里残存的只言片语,已经足能显示那是一场怎样的全民狂欢。人们揪住他们生活的所有交点,钻研、分析、索隐和附会之下,一个平淡的眼神也能沾染上十分的暧昧和十分的欲说还休。当时吕作岷还能平静地坐在电脑前,一边滑动鼠标的滚轮一边大声念出论坛上吸睛的标题,揶揄地看着身边人的耳朵慢慢变红。
陶广郁的名气大涨。从前他只为一小部分古典乐迷所熟识,而借这场“绯闻”的东风,他真正像吕作岷一样家喻户晓,社交账户的关注数量也像夏天的河水一样高高涌起,尽管其中多是高坐墙头或不怀好意的看客,会在他每一条分享新作和点评前贤的动态下狂刷吕作岷的名字。
这引起了老乐迷的不满。他们指责陶广郁不再专注于音乐,反而变得像娱乐明星一样虚荣浅薄。无奈之下,陶广郁发文称自己只想默默弹琴,不关注娱乐圈和流行乐坛的蜚短流长,请求吕作岷的粉丝或二人的所谓“cp粉”这些对古典音乐不感兴趣的人不要再关注自己。
一石激起千层浪,热情的看客们隐约觉得自己受到了“高雅艺术”的鄙视,愤而倒戈相向,责骂陶广郁的话语铺天盖地,说他借吕作岷出名后过河拆桥,说他去抱吕作岷的大腿,平白污人清誉,话语难免粗鄙难听。吕作岷出来为陶广郁说话,结果陶反被骂得更狠。
吕作岷内疚地道歉,陶广郁却不以为意,每天照旧弹琴听唱片,被惹烦了,就半开玩笑般说一句:“不是你的错。怎么,你为我取消了两场演唱会,还不许我稍作回报吗?”
可吕作岷也受到了牵连。早早预定了他春节档期的电视台突然打电话来,委婉地暗示说他现在的舆论形象恐怕不太适合出现在春晚上。经纪人也反复劝他,趁流言蜚语还没发展成铁证,赶紧撇清关系,不要影响自己的前途。他坚决拒绝,经纪人气极,说他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让他看清自己和陶广郁的处境——陶广郁不靠电视台扶植,不靠路人缘吃饭,现下名利双收,除了挨骂没别的损失;他自己的资源却一个接一个地倒,饭碗都保不住了。
他默然无语,回去与陶广郁商量,希望把两人的感情全盘转入地下。
陶广郁不知道这段从没公布过的感情还应该怎样隐藏,第二天就看到吕作岷发布声明,宣称自己性取向为女,目前仍然是单身。然而这只被当作欲盖弥彰。一个月后他们被人拍到一同去看电影,所幸当时不曾牵手。
当晚吕作岷请陶广郁暂时搬出去住。
一周后陶广郁发邮件来,措辞很谨慎,说自己给吕作岷的事业和生活带来的影响太坏,觉得两人还是分开为妙,甚至还温和地劝说吕作岷放宽心态,不要因感情纠葛荒废了歌唱事业。同时他在长达半年的沉寂后更新了社交账号,说自己已经前往国外进修,向从前打扰到的人道歉。
当天有人看到吕作岷醉酒后情绪失控,对着空无一人的街角大吼大叫。
六
之后关于两人的消息逐渐减少,不管是音乐方面的还是私人生活方面的。激起水花的就只有陶广郁在东京的演奏会上弹出了自己最惨烈的车祸现场,以及吕作岷与华裔外籍女友见家长,两人预备跨入婚姻殿堂。到将近十六七年前,随上一代歌迷的老去和新一代明星的出现,这两个人的名字彻底沉入浩瀚无垠的信息之海,若非刻意打捞,再也听不到他们的任何音讯。
我们都沉默着。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吕作岷仍红着眼眶,假装在整理自己的袖口。
最后他勉强摆出一个微笑,率先开口:“我可以问一下,你准备如何从我的故事里组织你的文章吗?”
我抬手关闭了录音设备:“您同意……同意我公开您的性取向吗?”
他和蔼地笑了:“我不希望同样的遗憾再发生了。我没能说出来的话,就委托你帮我说了。”
我的两篇论文——《21世纪初公众舆论对同性恋人群感情状况的影响——以吕作岷为例》和《从巅峰跌落:从吕作岷看私人生活对明星事业的巨大影响》得了很高的分数。教授亲自为我提出修改意见,几经增删之后,两篇文章发表在声誉甚高的期刊上,又因其题材的特殊性,获得了社会的广泛关注,不仅发扬师门,还把吕作岷和陶广郁重新推上风口浪尖。
我在文章中提及的一些材料,在二十余年后,以不减当年之势在网上疯传。人们照旧钻研、分析、索隐、附会,所不同的是,这回他们被视为思想开化的新一代人,因而怀抱一种同情的态度,因偏见曾扼杀一段如此美丽的爱情而感到痛心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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