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阴影之下,仍能隐约看见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泛着水润的光泽。
两人目光相对,各自心弦一颤。
于这四下无声处,喻仙长忽而哈哈一笑,指着自己眼睛,没头没尾地宽慰了一句:“你看我眼睛……好好的,已经不红了……”
飞光听见这句话,盯着那人点漆双目,怔怔地问:“喻炎,你当真以为,我不会担心吗?”
喻炎登时笑不出来了,歪着头坐在藤椅上,浑如小儿听训。
飞光轻声问他:“你当真以为,你受了伤,我也不会难过?”
喻仙长眼睛四处乱瞟,缄默不语,唯恐答错了一个字。
可飞光依然在问:“哪怕是你死了,我也能再寻下一人结契?你……你当真这样以为?”
它说此处,盈盈双目里隐现水光,倏地落下一串泪来。
那眼泪悄悄滴在布面,有水迹随之晕开。
所以它不喜欢这幼年形态,半点忍不住泪。
喻炎只看见黑暗处,有一线水光滑落,人脸色大变,猛地站了起来,向前冲了半步。
他不知如何自处,胸膛重重起伏,再然后,才缓缓蹲了下来,守在床沿,极小声地说:“飞光,你别哭啊。”
他才说了一句话,眼眶就红了,人不住地落下泪来,淌得颊边颈上一片冰凉,双手慢慢合拢,轻轻捧住那团鼓起的锦被,颤声求道:“你别哭啊,你一哭,我心都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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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炎将这一句话,颠来倒去,念过许多遍,眼前始终一片模糊。
也不知过了多久,依稀有谁的爪子勾了勾他袖口,喻炎这才如梦初醒,垂下头,往自己上臂衣料上草草一蹭,胡乱拭去泪痕,口中笑唤:“飞光?”
可那爪子很快便缩了回去。
喻仙长笑意僵了一瞬,苦想了片刻,将自己刻意压在鼓起之处的灵花拿起,小心翼翼地挪到锦被缝隙之处,拘谨道:“飞光,送你。”
他这样一挪,飞光眼前视野,顿时被娇花嫩蕊遮去大半,它只能从扑鼻冷香中,锦簇花团间,窥见喻炎些许身形,再看不清那人是冁然亦或垂泪。
它在这头屏息相候,等那人发出一丝半点、随便什么声响,而喻炎那头也在等它。
喻仙长苦苦等了一阵,忍不住把灵花又往里一推,忐忑唤着:“飞光,送你的……”
飞光听得心中一叹,转动身躯,软软偎傍在同它一般大小的饱满花盏上。有许多开诚相见的话,它原本也不知要如何启齿,直到此刻,见喻炎也落了泪,心头这才一松。
在这一室静谧中,便听见飞光小声道:“你御兽门里的典籍,不知可曾提到,龙族子息繁盛,龟族寿限绵长,唯有青鸾一族,一向活得有些……”
世间五界十道,生有千千万万种飞禽走兽。唯有这青鸾一族,一旦动情就难舍难割,一向活得……有些痴苦。这万万年来,还并不曾有过失伴独活的青鸾。
偏偏这话太过缠绵,飞光话到一半,双颊犹如火烧,总也说不下去。
然而喻炎那头顿了顿,竟然问道:“飞光,什么叫‘不肯失伴独活’?要是半道上随便定下的道侣,既品貌不堪,又福薄寿短,只相携走了一程路,这样乱点的鸳鸯谱,也没有一只肯独活的么?”
飞光正要含糊应下,但它猛然间回过神,睁大了一双圆圆的眼睛。
它方才分明不曾说完,喻炎缘何能听见?
喻仙长那头浑然不知,人微抬肩臂,再度拭了拭泪痕,慢慢笑出声来:“真的?这样胡乱定下的也算,无家无业的也算?原来青鸾……原来飞光这般的好!”
他如今句句诚恳,字字老实,常常要抹一抹眼睛,免得眼泪再流出来,已然是丢盔弃甲了。
飞光侧耳分辨了一阵,像是猜到了喻炎缘何听见,炸起的羽绒慢慢平复。
它心中渐有一番情绪涌动,比血更热,比恻隐之心还要柔软。它听见自己开了口,用极笃定的声音回道:“并不是随便定下的,是你选定一人,我也选定一人,这才能结契。”
喻炎听到这里,早已是眉眼带笑,眼底的焦灼痛苦之色,至此荡然无存。
他于心里暗暗念了数遍:飞光啊飞光……
只是嘴上总也舍不得把这名字唤出口,叫举头三尺神明听见。
他也像飞光这般,将所思所想全盘托出:“你……你不怕天道吗?”
飞光自然要问:“喻炎,你怕?”
喻仙长竟是断然承认:“我一听你说天道,心里就慌了。人家有天道眷顾,一旦筑好祭坛,布下降灵阵法,千万个弟子烧香念咒,千请万请你去镇守宗门……你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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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光在心中想了几句软和的话,而后便静静侧着脑袋,等着喻炎来听。
可惜在那短暂一瞬之后,喻先又听不见它嘈嘈的心音了。
飞光垂头一想,多少猜到两人结下的血契,只有遇到两心如一的时候,才能如上等契约一般,不发一言,亦能灵犀互通;稍稍心思各异,就错过了彼此的未尽之语。
但认真想来,心思各异也极好。
对方听不见了,方有这遍天下的有情人,冥思苦想措辞,搜刮传意之句,温声细语,消磨嘴上工夫,好叫对方听一听自己的心声。
听得多了,自然互通之时减多,隔阂之时减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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