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蒂还燃着,发出难闻的呛味,他翻下床去,我只说他要踩灭那烟蒂,却蹴在那里在带来的皮囊中摸出一瓶酒来,用牙咬掉了瓶盖,自己喝下一口,擦擦瓶口递给了我:“睡不着了,咱们喝酒吧。”我喝了一口,递给他,他喝了又递给我。“你不像个城里人!”这是他对我最大的夸奖。我笑了:“是吗?羊r就是因为有膻味才是羊r,你却说:这羊r好,没膻味!”他嘎嘎地大笑,指着我说:“这就看出是城里人了!”就这样,我们的关系近乎了,各自坐在自己的床上,将酒瓶子递过来递过去,眼见着大半瓶酒就没有了,我想,窗外的那棵梨花是又开了一层雪的。
“你不是基地上的?”我说。
“我像个知识分子吗?”
“……他们没有你这眉毛胡子。”“我就是少了个大嘴。口大吃四方,我要有个四方嘴,哼……”他拿拳头往嘴里塞,没能塞得进去。俯过身轻声说,“
我和施德主任熟,前几日从雄耳川来的。”“雄耳川?是镇安县的雄耳川?”
“你还知道镇安的雄耳川?去过吗?”
“没去过,但我的老老舅爷家在那儿。”“姓甚?”
“姓傅。”“你不是从州城来的,省城人?”
谁能想到,我与我的舅舅相见就是这么离奇!若是把这次相见写成文章在报上发表,读者全以为是手段低劣的编造,但是现实中的奇遇就这么发生了。我的舅舅名字叫傅山。那个晚上,我把我所知道的关于傅家的故事全讲出来,舅舅就不停地加以补充和说明,说到舅舅小的时候如何拽住了狼的尾巴救下舅奶而自己被狼叼走,舅舅便剥下衣服,果然在他的后颈上有三个红的疤痕,疤痕并不是我想象的是凹下的小坑儿,则鼓得高高,像是大楼门上的钉泡,红纠纠地放着瓷光。
“我和狼是结了几代的冤仇!”“你统计过了没有,一共捕猎过多少只狼?”
“你长这么大,能说清吃过多少碗饭吗?”舅舅的眼睛里s动着一股英气,又狡猾地朝我眨眨眼,“我没想到你竟也是个大知识分子了!干你们这号工作的每日都要与人打交道,打过交道的人你怕不会全部记得,但见过你的人都能记得你的。”“这么说,”我有些兴奋了,“商州所有的狼应该是都认识舅舅的?!”“可能是这样吧。左边那个山崖上有两只狼哩,半夜里它们迁徙,我出去看了,两个蠢家伙吓得要跑,却只兜圈子,那样子倒像刑场上的犯人,先自个糊涂了!瞧它们那个样儿,我说去吧去吧,政府在保护它们哩!”“你没有打它们?”
“没有。”“舅舅知道现在不能捕狼了。”“这当然。”“可……”一时间,我为舅舅悲哀起来了。现在已不是产生英雄的年代,他虽然是猎人却不能再去捕猎狼了,商州几乎一个世纪以来灭绝了老虎、狮子,甚至野牛、野熊,只是有狼啊!我看着那杆磨得光亮滑腻的猎枪,看着他的一身行头,我的意思是:那么,你怎么还是这身装扮呢?但我没有说出口。舅舅抓起了酒瓶,再也没有让我,咕咕嘟嘟喝起来。远处黄专家的哭与笑清晰地从窗缝钻了进来,从四堵墙中渗透了进来。
舅舅告诉我,他是商州捕狼队的队长,当狼越捕越少的时候,专员寻到了他,交给了他一个任务,就是让他在近一年的时间里走遍全商州,普查一共还存在着多少只狼。普查的过程中,除了生命受到直接伤害以外,绝不能猎杀一只狼。专员的话不能不听。他上路普查了,共查清了十五只狼,并以发现的前后顺序一一编了号。这十五只狼分别是:一号灰麻点狼,二号白狼,三号老狼,四号独眼狼,五号瘸腿狼,六号灰毛黑眼狼,七号秃尾狼,八号黄狼,九号肥狼,十号红脊狼,十一号白蹄狼,十二号弓腰幼狼,十三号杂毛狼,十四号小青狼,十五号吊肚子瘦狼。正是他普查之后,专员掌握了第一手资料,决心要停止捕狼队,停止笔厂狼毫笔生产,并建议有关部门制定和颁布了保护和禁猎狼的条例。专员在他普查汇报后,曾让办公室的人留他下来,以猎人的身份参与生态环境保护委员会的机构筹建工作。他则一把揪住了对方的衣领,拎j一样拎起来骂:如果不能从猎,他还算什么猎人呢,几十年来,他已经穿惯了这身猎装,养成了在崇山峻岭密林沟壑里奔跑,不按时吃饭,不按时睡觉,甚至睡觉从不脱衣服,靠着墙坐着就是一宿,若要穿上西服或中山装,整日坐在办公室说话,吸烟喝茶,翻看文件,他还算是什么猎人的身份?!
他说,他由一个捕狼队的队长变成了禁猎狼条例产生的主要参与人,所有的猎人都对他有意见了,他才觉得自己很滑稽可笑,很耻辱。更使他食寐不安,有一种罪恶感的是,条例颁布之后猎人们差不多都患上了病,莫名其妙的怪病:人极快地衰老和虚弱,神情恍惚。他真不知道该怎样对他的旧日队员解释,也不知道怎样说服自己。商州留下了他们这一代猎人,还有什么事情需要他们干呢,于是惶惶不可终日。
“我就是为狼而生的呀!”他说。
酒色弥散在舅舅的脸上,黑红得像个茄子,他可怜地望着我,两个眼角堆集了白白的眼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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