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靖想了想:“略懂,五岁时先考就请老师尽心教授,但不久后……”
不久后,关屈因涉嫌“阴结叛贼,外勾乱党”等罪,连遭弹劾之下,举家外逃。然而此举正好坐实了“其罪不言自明”,龙颜大怒,下诏诛其全族。
关靖未说完,治焯对此事却早已打听到,并深记在心。
于是他沉默片刻,问道:“再之后都如何消磨时光?整日带着关枫卧薪尝胆,以泪洗面么?”
关靖面色有些松动,他看着治焯:“这个世上恐怕只有你一人在如此称呼他。”
治焯避开他的目光。
之前从小窦的转述里,他已猜到那名被称为“阿斜儿”的刺客就是眼前人的亲弟,但因行刺之事在两人之间过于敏感,若直呼其名,倒像在提醒关靖自己如今身上的伤都由他造成,于是,他在尽量避开。
关靖把他所有细微的神色变化收进眼里,承认道:“阿斜儿被舍弃父姓,冠上胡人的名字,是我,庸客朱宽,都无力改变之事。但除此之外,我和阿斜儿的幼年并非你所想象的那么黯然无光。关外有与长安一样的热土,无人瞩目的时光,也有自在可尽情纵享。”
“是么……”治焯微微笑了笑,“以你兄弟二人的身手看得出,收养你们的人定是不凡之辈。是大将、大都尉之流?”
“是谷蠡王。”关靖脸上带着薄薄的讽刺,“先考在世时,最大的愿望莫过于将胡人远远赶离大汉国土,可他却想不到,他的子嗣们竟被匈奴在一次扰边的残杀中救下性命。”
“谷蠡王?”治焯眉间轻轻一动,“匈奴现今诸王多急进莽撞,唯左谷蠡王足智多谋,用兵如神——你们是伊稚斜的义子?”
“正是。”
像是看穿治焯的忧虑,关靖直言不讳道:“阿斜儿现任左大当户,手下精兵何止百千,他一旦视大汉为仇,后果难以想象。而对于这一点,哪怕是我,也无法改变。阿斜儿虽是庶出,却完全继承了先考执拗的个性,只要他认定的事,无论何人劝说,都只会让他更激进。但阿斜儿亦非愚昧之人。他心中有明确的对与错,若发现自己错了,便会毫不犹豫改过来,但这需要时间。”
治焯点了一下头:“如此看来,他对自己的身世是没有疑惑的。大汉是仇,匈奴是恩——当然于他本人而言,也确实如此。”
他说着顿了一下,回过头来看着对方的眼睛:“这一点上,你跟他是一样的罢。”
关靖明显迟疑了一瞬,接着便露出一丝奇异的笑容:“不然。我跟伊稚斜之间已两清了。”
“你称他‘伊稚斜’?”治焯沉吟片刻,皱眉道:“他做了何事?”
关靖抬手指着自己的胸口道:“暗箭。”
治焯浑身一僵:“……让我看看。”
算得上匪夷所思的要求,但关靖只看了他一眼,便伸手松开大带。衽领敞开,胸膛袒露无遗。流畅的肌体上,靠近胸骨的伤口虽已愈合,伤创范围也不大,却让治焯心下纠结。
“你想做的事,就是为关将军报仇对么?”治焯抬起眼睛,双目转瞬赤红,“既然阿斜儿心思无法改变,你也回不去匈奴营。今日我就想托付你一事,一旬之内,请固步留在这座宅中。”
“何故?”
治焯没有回答他,而是接着道:“小窦粗通对弈,也懂‘六博’,可以伴你闲暇时消遣,宅中卫士也可陪你相较武技。今后无论需要什么,凡宅上有的东西,随你高兴取用;宅上没有的,只管差小窦去办。”
关靖盯着他道:“究竟什么意思?”
治焯摇了摇头:“你想为关将军报仇,也想弄明白那个人的性命是否值得一留,我会尽力创造机会。”
“你什么都不说……”关靖眼中是不解的愠怒,“也罢!我且答应你,我也想看看,一旬时日,你究竟能改变什么。”
治焯轻吐一口气,此时暮风渐起,天边阴云堆叠。他站起身道:“君多保重。”在关靖更深的疑惑中,他头也不回走出梨落。
一刻之后,纱灯映照的微光中,小窦双手奉上长鞭,脸色泛白。
中丞邸宅的南门外,治焯左手拽着一匹毛色水滑的骏马,看到小窦难过的样子,心里感激。这名默默无闻的侍僮自跟随他以来,已事无巨细为他解除过数不尽的麻烦。
“孺人处,就有劳你替我跟她说一声。”
原先打算亲自去辞别,但一想到对方会露出的强颜笑意和宽慰,治焯就无以面对。莫论理由,是自己负她在先。但有些事一旦勉强去做,给对方带来的伤害则更难修补。
秋兰是个十分聪慧的女子。小窦那时编的那个完全经不起推敲的谎言,也是把她的睿智算计了进去。
治焯叹了口气,抬头望了一眼黑尽的天空,翻身上马。
“回吧,你自己也多加小心。”
“唯……主人珍重!”
小窦疾走两步,手中纱灯的光照开夜中一团橘黄。治焯挥鞭的声音和马蹄声渐渐消失在望不到头的黑暗里。
忽然,一道泛蓝的闪电划破天际。
山顶滚下巨石般隆隆的闷雷声,有一刻,惊扰了整座长安城。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子都:美男子。
胥靡:刑罚的一种。一说用绳子系住被施刑的人,使之“衣褚衣”,干屈辱的体力活。另有名“城旦”。
☆、卷二十六 独行路
元光三年,五月廿一,长安出现了人们从未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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