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说得轻巧,仿佛并未经过深思熟虑,张嘴就滑了出来。唐青崖却并不意外似的,仍是单手托腮,放在苏锦茶盏边缘的手指不曾收回,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示意“知道了”,然后便再无反应。
苏锦问道:“你知道今天要杀我那人是何来历吗?”
唐青崖满不在乎道:“上回是朱雀帮的喽啰,此次是烽烟渡的跟班,一般人喊他季老六,勉强算个二流高手。不过他不练剑,这剑谱抢来,多半要去讨‘黑雀’欢心。”
苏锦“哦”了一声,他知晓“黑雀”是何人。
桃花坞现今的大当家,一个女人,便是她最开始大放厥词,说与谢凌有杀夫之仇,如此才煽动一群武林“豪杰”,纷纷要替天行道地杀上了会稽山。
唐青崖以为这人听到仇人名讳,再怎么样也会些许愤懑,而苏锦只闷葫芦般回了一句,再没有多言。
他见状暗自好笑,敲边鼓道:“这可是与你师父有关的人。”
苏锦瞥了他一眼:“马上要见到了,我若立刻义愤填膺,反倒如了那些小人的意,岂不是要出师未捷身先死?”
唐青崖这才后知后觉想起他的好涵养不过是装的,拊掌两下以示赞赏,又道:“见了黑雀,你要做什么,不由分说杀了给你师父报仇?以你现在的功夫,若在这一个月内参透了那剑谱,可不是什么难事。”
“我只想知道真相,师父并非完人。”苏锦平静道,“若是他当真不对,失了公允,我也不好再说什么。至于打砸抢烧,这些事一旦做出来,又和他们有什么分别。”
唐青崖被这番出乎意料的言论折服了须臾,配合地点头道:“你说的却是在理。”
眼见三更已过,苏锦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劲,两个大男人如今挤在一个厢房内,难不成还要睡一张床。他倏地站起来:“我再去要一间房。”
走出一步,身后传来唐青崖优哉游哉的声音:“回来,慌什么,我又不睡觉。”
苏锦僵在原地:“你不睡觉,那我们俩共处一室,也有些……”
“你我又不是孤男寡女,须得非礼勿视。再说那天在临安,不也是一间房。”唐青崖说着说着竟笑了,站起后顺手在苏锦后脑勺呼噜了一把,“小小年纪还挺恪守伦常,真想知道谢前辈给你看的什么书——去睡吧。”
被他猝不及防揉了一下,苏锦皱着眉拍开唐青崖的手,正要反驳什么,又被人抓住了肩膀,毫无还手之力地扔到了床边按下坐好。
做完这一切,唐青崖便好整以暇地退回桌边,将那茶水放置一旁。他从橱柜中抽出一床备用棉被往地上一扑,竟正儿八经地打起坐来。
苏锦如坐针毡道:“你当真不睡?”
唐青崖睁开一只眼:“再不睡觉打晕你。”
这话猛然间和程九歌在他小时说来唬他的重叠了,苏锦几乎生出了条件反射,连忙脱鞋直挺挺地躺好,开始一心一意地数羊。
白日乘了半天的船,后面又被太阳晒得几乎脱水,好不容易安顿下来,又与那季老六大打出手,想必是累极了。不一会儿,苏锦的呼吸就平稳了,偶尔夹杂着一两句含含糊糊的梦呓,他翻过身去,肩膀微微颤抖。
唐青崖默不作声地盯了一会儿他单薄的脊背,装模作样的调息姿势变成了斜靠,旋即将就着躺在那床棉被上睡了。
被青石地板硌得腰疼之时,唐青崖皱着眉想,“他妈的,叫你心软。”
☆、第十一章
苏锦睡了个好觉,难得的一夜无梦,彻底地将他从那些残酷的魇中解脱出来。
他保持着在会稽山时的作息,辰时起,亥时休。于是天光乍亮之时,苏锦翻了个身,立刻遵循习惯睁开了眼,毫无困意地坐了起来。
映入眼帘地是侧躺在地上睡得乱七八糟的唐青崖,苏锦揉揉眼,不由得惊讶。他轻轻下床,在唐青崖面前蹲了下来,隔着很近地距离观摩这人清俊的五官。
在苏锦的概念里,从不曾有美丑之分。
他少时见过的前辈,从谢凌到庄白英,无一不是威压甚重却又有谪仙之姿,下山之后与诸多百姓打交道,又交手过江湖人,他却很少在意旁人的相貌。
受谢凌玄乎其玄的教诲多了,苏锦在不到二十之时,竟有了看淡容貌、觉得皮相皆是身外之物的超然。
而他此刻突然短暂地找回了七情六欲,觉得唐青崖生得是真美。
以前的记忆中这人只有刻薄的唇角和握着匕首的手指最为深刻,十二年后,依稀还保持着原貌,其余的眉眼鼻梁,却都太过陌生。
睡着的样子与平日跳脱轻慢的态度大相径庭,显出几分不安的忧郁,眉间拧起一丝细纹,与略微下撇的唇角遥相辉映,让苏锦终是找到了几分熟悉的模样。他头一遭注意到旁人的睫毛,又浓又密,仿佛两把小扇子安然地覆在眼皮上。
唐青崖沉眠之时恍若从不设防,苏锦看着好玩,伸手便要去碰他的睫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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