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生获宣得入正殿之时,恰巧落木也在。
以他对长安的陌识,仿佛落木从一开始就格外受到宫中贵人们的赏识,他医术精湛、温和而又肯为效劳,他医治阳平公的腿疾、照顾太后的头风,并且时常能得天王的召使。而相对于他来说,桐生恩遇平平,却直到他的这一次胆大的冒险——
落木垂首在殿下,双手拢入长长的青白色的衣袖,他平淡地在他经过的时候一言不发,甚至连眼睛都不眨,像极了一尊雕像。
他们许久未与彼此说过话了,哪怕见面都像是去年的事情了。
苻坚坐于上首,案侧平整地摆放着数量不少的上书,他简单地吩咐了一句,于是落木稍低一低头,从跪坐的姿势站立起来,恭敬地告退下去。
桐生跪了下来,行过大礼,脑袋低低地埋在袖子里,眼睛盯着自己弯曲的膝盖。
宋牙弓着腰从上首迎上来,笑得眯缝起灰色的眸子:“陛下赐坐,先生请。”
隔得远远听见殿门开了又闭的动静,窸窸窣窣的,像禅雀的叫声。此时的天气暖和得多了,撤下炉子,殿中的空气便显得清新而跃动了不少,桐生的手合在膝上,平整的指甲上少不了乌黑乌黑的伤,厚重的茧却退去了许多。
“朕听得昨日又有些咳嗽。”苻坚说,手上换了一份上书,一眼扫过去,连朱笔都未启,直接扔到了边上。
“回陛下,”桐生低着头:“时值寒暑易节,加之气血亏空、外热里虚,郎君旧疾犯了些。”
“这倒不是什么要紧事?”苻坚问。
“是。”桐生应道。
“还是小心些,朕便将这些事,都交给你了。”苻坚将朱笔向砚上扫了扫,平平静静,却不容有差的口气。
“是。”桐生又应,却应得迟了些。
苻坚抬头看了他一眼:“先生有什么话要说?”
桐生犹豫了犹豫,还是端起身子,微向前倾,跪拜下去:“陛下,暑夏将至,郎君外疾可医,却始终受了些惊吓,成日惶恐,怕也不利恢复,还望陛下多加宽慰。”
苻坚挑起了眉毛,窣地将案上的上书扫去一边,语气还是不变,压得既低沉又威严十足:“原本不过妇人小器,他是新兴侯的胞弟,居于宫中陪伴其姊,若照顾不周,朕也没法向新兴侯交代,此事到此地步,也不宜过分张扬了。”
桐生微微把身子更深地压进衣服铺开的前摆之中,微微答应着:“是。”
风把帘幕吹起来,又把一室的熏香打灭了。
“陛下,太史令与赵侍郎求见。”
朱笔上湿漉漉的墨水滴了一滴在案上,又被袖摆不经意擦了过去,像是一抹血。
“我昨日随陛下去看望过郎君,见他气色已是好了,只听着这么几句咳嗽声,这不——陛下就记着了,倒不是疑着先生……”正殿的门再度合上,宋牙随着桐生出来,整了整衣服,道:“陛下是着急了,近日召幸的几位美人、才人,都不尽兴……究竟还是郎君知道陛下的喜好脾气。”
桐生知道是在对着自己说话,只礼貌地点点头,却听着怎么也笑不出来。
“郎君此刻午睡该醒了,正是闹脾气的时候。”宋牙两只手交握在一起,垂在正中,由长袖子落下来盖住,他一边等候着桐生穿上鞋履,一边自顾地说着安慰话:“其实啊,郎君的脾气咱们都清楚。只是陛下宠着他,也器重先生您,您可万莫觉得委屈了。”
桐生蹬好了一双看旧的鞋,微微向宋牙弯了弯腰。
宋牙侧了侧身子让出一条道路,随着桐生身旁一步步拾阶而下,微微仰起头来看着天叹了口气:“唉——我跟陛下也许多年了,让他为难又上心的事啊,确是不多。”
桐生看向他。
宋牙状似未曾看别的,只是盯着天,他接着说:“郎君觉得委屈,陛下怎么不知道?这一天成十份的上书,为的都是些什么事?不知道的不知道,知道的装不知道,独陛下,生生压着呢。”
桐生皱了皱眉,即刻又舒展开来。
“先生是陛下倚重的人。”宋牙将脚步放缓,踏踏实实地落到平地上去,他看向桐生:“若能为陛下分忧,陛下自然高兴。这件事,陛下明着不宣,暗地里也不能跟郎君知会,不是查不着,也不是不查,实在是……不得不罢了。”
“宋侍郎的意思……我不太明白。”桐生随着他把脚步稳下来。
“春狩祭祖,多大的事,谁射出的箭,扎着什么猎物,都看箭尾是谁的字号。”宋牙说:“郎君中箭不是在猎场……是离着陛下休息的地方近……射中郎君本不是什么大事,罪名下来,只得是谋害陛下啊。”
桐生听得糊涂起来:“可是……前朝之事?”
“有些事您不知,落木先生却明白,起初都有这心有这胆,如今有这心……只是,郎君进宫的名义,是因陛下怜惜慕容美人思恋家人,特准幼弟进宫为伴,所以,郎君即是君侯的胞弟,朝臣的亲人,出了事情,是要给说法的……”
桐生还是迷茫,蹙眉看着他,宋牙微低了低头,示意他凑过去,附在他耳边轻悄悄的,吹了一阵风儿。
慕容冲罩着一件冬天穿的披风下了床,边咳嗽着边将打开的窗户一一合上,没等到合上多少,便已有人前来代劳,他默默地清了清嗓子,走去一边,又有人递来痰盂和漱口的水。
“郎君该透透气才是。”王洛走上前来,等着他将漱口水吐出来,递上一碗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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