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童放下电话,有些发怔,不管什么病,治好了再复发的都比之前更凶险。他没管放在教室里的书,直接打车去了医院,几年之后又到了这个熟悉的地方,他的两只手都控制不住地有些颤抖。医生见了他,又说了一大堆的话,里面还是只有两个意思:一个是,这次可能有点不好了;另一个是,先交钱吧。
急救室外亮起的红色牌子像是一滩血,又像是从墙壁上睁开的一只血红的眼睛,无声地盯着他。佟童突然觉得被人抽去了脊骨,他瘫坐在急救室外的长椅上,盯着那扇门,一动也不能动。
直到妈妈被从急救室里推出来,他才像触电一般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医生和他说:“人已经救回来了,病情也控制住了,暂时没什么危险。”
佟童松了一口气。
然后医生又说:“但是这次复发,治愈的可能性不到百分之五,要做好心理准备。”
佟童跟着医生把妈妈推进病房,他坐在旁边安静地看着紧闭着双眼、面色苍白的女人,突然想到,他这次还没有买桔子呢。
或许他以后也都不用了。
佟童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母亲的眉毛,又摸了摸她干枯的头发,他以前怎么从来没有注意过,母亲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半,她已经是半个老人了。或许他们两个之间的气氛,只有在其中一个睡着时才会这么和谐。佟童收回了手,眼睛盯着母亲的头发看。母亲醒着的时候,她总是市侩、甚至粗俗的,她对自己仅有的一点温柔,在漫长的相处里,也被一次次歇斯底里的怒骂消磨干净。
虽然残忍,但是佟童回忆起母亲第一次病重时他不顾一切地四处筹钱为她治病时,却不得不承认,他这么做,不是因为他爱她,而是因为他不想失去她,因为他不想一个人生活在这世间,因为他害怕孤独。
没过太久,母亲醒了。她大概已经猜到了自己的病情,所以并没有开口询问。她不问,佟童也就不说,两个人彼此沉默着。佟童盯着女人的手看,他小时候最喜欢抓母亲的手,这让他觉得安心,觉得被疼爱。他看着母亲的手腕想,她比上次住院时瘦了一些,想来是身体已经不太对劲了,却一直拖着没来医院。
“佟童,妈过两天就出院吧。”过了一会儿,还是女人先打破了平静。
佟童显然是不太赞同,皱着眉道:“您在这儿住下吧,需要什么东西,回头我上家里给您拿。”
“还是家里舒服,医院这地方白得渗人,床又小,住的不舒服。”
佟童心里一酸,如果是以前,可以用别人的钱住在医院里让护士全天候照顾,母亲是绝对不会主动要求出院的,她此时这样说,想必也是自己也觉得没什么希望了,不想临死还待在医院里受苦。
佟童抿着嘴,拍了拍她的手,过了半天,只从嘴里挤出三个字来:“会好的。”女人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佟童替母亲回家取了东西,又请了护工来,没在这里过夜。等他浑浑噩噩地回到家里,却正好和喝得大醉的闻盛打了照面。每一年的这个时候似乎闻盛都会喝得酩酊大醉再回来,佟童转着沉沉的脑袋想起,哦,今天又是那个日子了。
佟童从司机手里接过闻盛,见扶他上楼实在困难,便把他扶到了客厅的沙发上。闻盛今天醉得实在是厉害,走路都不走直线,带着佟童不是想往电视上撞,就是想往茶几上倒。见闻盛眼看着就要栽进花盆里去,佟童用尽了全身的洪荒之力才好不容易稳住了他。喝那么多,他那身体能受得了吗,想到这里,佟童不知道怎么,突然有点不高兴了。
闻盛被他扶着躺倒在沙发里,他半睁着眼睛,呼吸声有些粗重。佟童站起身,却突然被捉住了手腕,他低下头,闻盛握着他的手,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佟童说:“我去给您倒杯水。”
闻盛似乎是没听懂,微微眯起了眼睛。佟童哭笑不得,弯下腰在他耳边又道:“我去厨房给您倒一杯热水。”
闻盛这才松开了他,微微喘着,闭上了眼睛。
佟童很快就接了杯热水回来,他走到闻盛面前,刚想叫他,那人却突然睁开眼睛,又一把捉住了他的手腕。佟童水没拿稳,杯子一晃,洒出小半杯水来,全都溅在了闻盛的衬衫上。
“啊,先生,对不起对不起…”佟童吓了一跳,连忙用另一只手把杯子拿下来放在茶几,抽出几张纸来,要给闻盛擦干净。他在闻盛胸前擦着,闻盛却像毫无所觉一样,只是紧紧抓着佟童的手,两只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
佟童不明所以,试着抽了抽手,没有抽出来。
他保持着尴尬的姿势站在闻盛旁边,一只手被捉住,而另一只不知道该往哪摆。他确信闻盛是真的醉了,于是突然大胆起来,张开五指,大逆不道地伸手在闻盛眼前用力晃了晃。
闻盛皱了皱眉毛,不悦道:“别动,晃得我头晕。”
佟童吓了一跳,心里打鼓,疑心他没醉,立马老实下来,却听闻盛又低声抱怨道:“这会儿胃里疼得厉害。”
佟童这回觉得闻盛是真的醉了,起码在他清醒时自己就从来没有听他说过这样的话,他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闻先生。他想说“知道自己胃不好您就别喝这么多酒啊”,但他到底还是不敢托大,只是弯下腰道:“那您药在哪?我去给您找点药吃。”
闻盛却不说话,微微虚起眼睛,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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