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世青如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因为跳楼,他双腿骨折,肋骨断了一根,也不知道是戳到了肺还是胃,他如今每呼吸一口气,胸腔都变得非常辛苦,也只能吃点流食。
活到现在,他也不过是在拖时间罢了。
等见到了儿子,他就可以和妻子在下面团聚了。
看来今夜又得睁眼到天亮了。
说起来,自从他到了干校里,几乎没合过眼。
每天晚上都听着房檐滴水的声音到天亮,睡不着就一二三四五地数数,数到一千多了还是睡不着,心里头特别难受。
可即便挨到了天亮,自己只会更加难受。
因为那些人又要来了,他和婉如又得挨斗游街了,又得一直不停地折腾,心里是又怕又紧张,感觉自己已经没路可走了。
他们折腾自己也就算了,可他们还要折腾婉如。说起来他也是对不起她,她嫁给自己这么多年,一直默默支持自己,到老了还要她陪自己受这罪。
他有时也会想要是自己当初没有回国,那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可惜这个世上没有假设。
可自己的命运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到底是为什么。
想当初,他在回国之前,也是和所有的爱国青年一样,对新中国、对建立新中国的党,怀有宗教狂热一般的激情与信奉。也正因为如此,他放弃了英国优渥的生活,毅然决然地带着怀着孕的妻子回国。
即便后来随着他的年龄和阅历的增长,他变得理智和冷静多了,但对于党的前途和命运,他依旧怀有满腔的热血。
自打“庐山会议”之后,一批批革命进步文化人被化为you派分子,不同程度的挨了整。他就感到无比迷惘,感到过去那些让人觉得那么神圣的东西,那么让人崇拜的东西,都是假的,但他那时对党、对主席的感情还没完全发生变化,他还在琢磨和怀疑。
刚被划为you派的那一段日子,他被调去扫大街,加上形势很紧,也不敢看书,不敢发表意见,日子过得相当单调与压抑,可以说是事业无望,生活也无望。
他的银行账户被冻结,亲弟弟早在新中国建立前举家搬到香港,也帮不上忙。儿子被他拖累,不能上大学。同事朋友们也是离得远远的,都不敢搭理他。
自从儿子六月份走了一个星期后,革委会就连着抄了他好几次家,儿子回来时乡亲们送的礼物、还有家里的收音机、被子、毛毯……,全给抄了。
抄到8月底,家里除了床板,全被抄光了。柳世青也被他们抄麻木了,谁让自己出身不好呢?
他心想,抄吧,抄吧,全抄了吧,这些东西都跟我无关了。
你们既然对阶级斗争有那么大的热情,那就去表现吧,去革命吧。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都跟我无关。
在被抄了家后,他也曾经写信给朋友们想借点钱,但是信寄出去后杳无音信,谁也没有把钱给他邮过来。
他曾感叹世态炎凉,可这个时候谁不怕惹火上身,这也是人之常情,他理解他们。
反正现在再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了。
他已经被现实压弯了腰。
在干校里,他和妻子戴着牌子被人批dou毒打的时候,他心里头不是怕死,而是怕活。
他不能再忍受人格侮辱了。
☆、22 结局
查被告柳世青出身于地主家庭,解放后思想you倾,且未完全得到改造。无产阶级文化da革命中,竞胆敢积极出谋划策,偕同其爱人田婉如以自杀来抗拒运动,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甘愿与人民为敌,已构成抗拒运动杀人罪。性质严重,情节恶劣,证据确凿。本院为巩固无产阶级专政,保卫无产阶级wen化大革命顺利进行,特判决如下:被告柳世青抗拒运动罪判处无期徒刑。
——1969年10月29日
柳彦之站在监狱医院的病房门口,手里拿着《判决书》,他头发耸拉着,脸色憔悴,眼睛充满了血丝。
叶元杰站在他的身旁,他高大的身驱替柳彦之遮住了正午的阳光。
他满怀关切地看着柳彦之,干巴巴地安慰道:“吉人自有天相,柳叔肯定会没事的。”
柳彦之没说话,径自进了病房。
两天前,柳彦之从春大娘那里得到监狱发来的消息,说他父母出事了,让他速回,他跟生产队请了假,叶元杰也陪着他,他们立马赶火车来这儿。
没想到,来到这里后,先见到居然是军代表,那人丢给他一张判决书就走了。
柳彦之进了病房后,就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爸爸……”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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