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决并不是第一次想到这些问题,在更早之前,跪在施勋道别墅柔软的地毯上,快要吻住而还没有吻下去的时候,他就想过了。
因此徐晋洋的话并不能打醒他,他竟然反问徐晋洋,像探讨一个专业上的问题:“不过是两个人恰好喜欢对方罢了,为什么放在我和应允承身上,就觉得不可能呢?”
李决想起来高中的时候做证明题,证明一个等式成立或不成立还需要写清步骤,而现在徐晋洋一听他和应允承,光是名字并列在一起,就觉得不可能。
徐晋洋没有正面回答他,徐晋洋跟他说:“你不用来问我,你比谁都清楚,最觉得这段感情不可能的,其实是你自己。”
徐晋洋看着李决,两个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是冬天,他去北京招人,李决是那天上午倒数几个参加面试的,他一进来大家都很惊喜,主要是第一印象觉得这男孩儿形象好。徐晋洋有个很突如其来的念头,不管李决是打定主意要去美国还是服从安排加入广寒计划,他能和李决坐在这间办公室谈话的次数其实并不多了。李决要么在首都有广阔前程,要么会走一条很难很难的路,徐晋洋突然怀念起来夏天的时候,那时候多热啊,李决去哪儿都拿个玻璃烧杯装半杯冰块,也是在这间办公室里,他劝李决考虑考虑接受电视采访吧。
徐晋洋已经拿不清自己该如何规劝李决,他最后说:“当年有离职的同事走之前硬要写材料举报你是同性恋,我徐晋洋在这个研究所还算有点本事,能保你这四年半不受人非议,但如果涉及到应允承,李决,我跟你说实话,这件事我兜不住。”
离开之前李决站起身来,对着徐晋洋鞠了一个躬。
他走了之后徐晋洋给姚启元打电话:“姚主任,我找李决来问过了,应允承回来之后没跟他联系过,他还说改天大家约出来一起吃个饭。你让俞扬那小子别瞎想,捕风捉影的事还好意思跟你汇报了,平时做研究都没这么细心。你也知道李决是上面安排了要参加接下来的项目的,也算是半个北京的人了,我们现在可得小心不要随便招惹啊。”
徐晋洋那根烟都揉皱了也还没点,他起身站到窗前看雪,快到午饭的时间了,雪越下越密,楼下后勤的女孩子们几乎是一路小跑去食堂,徐晋洋发了会儿呆,外面忽然几声尖叫惊呼,隔着玻璃窗也清晰可闻,那喊叫的人声音十分刺耳:“有人跳楼啦!”
余海洋是在中午十二点零九分坠楼的。
从他站到研究所办公大楼天台到决定纵身一跃的时间应该非常短,因此尽管那时候是院子里去食堂吃饭人群来来往往的时间,也没有人注意到二十多层的天台上有个人影。余海洋几乎是没有犹豫地、非常果决地迈出了这一步。
李决那时候正在办公室里写邮件,因为和徐晋洋的谈话,他少有的心烦意乱。外头雪越下越大,等到他听到楼下的吵闹声站到窗前往下望的时候,一滩暗红色的血已经淌在雪地里。
警察和救护车来得非常快,连着后面的无生命体征确认也很迅速。李决也是经历过这件事之后才知道,原来一个机构里对于一个人的死亡,无论是否因为意外,都有一套成熟而完备的应对机制。余海洋在研究所里有行政职位,治丧委员会很快就组织起来,第一时间目睹现场的同事被送去做心理疏导。领导们要找和余海洋熟悉的同事做调查,最后发现这个人看起来和谁都能玩笑两句,却很少有同事真正了解他的个人生活。钟一贺在北京,领导们最终找到李决。
事实上李决也并不了解余海洋。他想起来两个月前在一起抽烟的时候,余海洋很明显地在掉体重,李决只是随口问一句他最近是不是瘦了,而余海洋也只是用一贯的场面话敷衍过去。
但他仍然坐在六位领导面前客观地把他所了解的余海洋讲了一遍,徐晋洋也坐在对面,面色看起来并不好。
结束之后李决在洗手间里碰见徐晋洋,徐晋洋在洗手池前干呕——他几乎是第一时间赶到现场,那场面并不体面,新雪之后的地面本来应该非常干净,但现在满地都是破碎狼藉。
徐晋洋现在甚至并不想看到李决,他坐在办公室听到有人在楼下喊“跳楼”的时候,心里第一个想到的人是李决。事情发生的时间太巧,他在心里做了这样的猜想,站到现场的时候双腿发软,等到看到是余海洋,更觉得难以置信。
余海洋的专业能力在研究所不算突出,但也够用,因为一次偶然去北京开会学习的机会,突然抓住了走行政岗的际遇。很多刚来研究所两三年的人都不愿意做行政职务,但余海洋来者不拒,身段放得低,也知道大家在背后揶揄他,但见了谁都能嬉皮笑脸说上两句,所里开总结会,有的研究员领导们不敢骂,怕心理素质不好骂了影响做项目,但余海洋就不一样了,被骂了也依然笑嘻嘻,像是从来不在乎脸面。
整个研究所应该都没人想过余海洋会自杀。
李决一直留在会议室,余海洋的妻子接到通知后赶过来,消息来得过分突然,她一开始尚且还能表面平静地听研究所领导讲述事情的经过,不到五分钟,立刻崩溃地哭嚎起来。她的情绪一直没有办法稳定,中间哭声停了十分钟,神色恍惚地突然站起来,说下午得去学校接孩子。领导们还需要跟她讨论善后事宜,最后安排了李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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