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边说着,谢茂一边听着,谢茂脸上的笑容就渐渐地收敛了。
不过,让衣飞石觉得奇怪的是,皇帝的表情既不像是生气,更不像是成竹在胸的了然。
若听事司知情不报,皇帝就该生气啊!若听事司已经上报过了,皇帝就该早知道此事了吧?偏偏皇帝的反应,让衣飞石觉得二者皆不似。
“怕冤枉邱灵非的背后,就是朕的授意?朕冤死他区区一个七品县令,借机收拾前朝文官?”谢茂似笑非笑,“小石头,衣爱卿,想得挺复杂——朕犯得着么?”
“臣也觉得此事荒唐了些。”衣飞石忙表白忠心。
谢茂挥手让朱雨不必再服侍,披衣站了起来,在湿润的盥室中缓缓转了两圈,说:“听事司始建之处,朕就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你见过这世上有不贪不腐的衙门么?”
衣飞石跟着从池水中起身,宫人服侍他擦身更衣,他轻声道:“臣治军还算严厉。年年军法施斩也不在少数。”多厉害的律法军规也架不住人性的贪婪。不贪不腐的衙门,大约只存在于史书记载的上古轩辕皇帝治下。
谢茂想了想,轻叹道:“还是太仓促了些。”
衣飞石不解。
“这事儿既然求到你跟前了,你就问一问吧。小衣,朕前年就想让你入阁——”
谢茂深知衣飞石眼界心胸,不说多么干练娴熟,在他身边帮着协助一二是绝对够了。
偏偏衣飞石不肯,每回他进了内阁,衣飞石宁可站在廊下烈阳冬雪地候着,也不愿跟他进门,“你就跟朕无赖,借口羽林卫还未收服。这都几年了?还收不住羽林卫,朕要去问镇国公是怎么教儿子的了?”
衣飞石抿嘴笑了笑,理好衣襟走到他身边,说:“陛下不心疼臣了,这是要臣回家挨板子。”
他确实不愿入阁,衣家一门两国公,荣宠已近巅峰,何必再惹眼?
可是,这些年他天天守在皇帝身边,天天看着皇帝为着政务熬心劳神。皇帝今年还不到二十五岁,这些年的某些生活作派居然比他爹衣尚予还像个老头儿,整天嚷着养身惜福,衣飞石难免要心疼心软。
要说皇帝很多时候也真不必事必躬亲,偏偏谢茂又是个轻易不信人的性子,内阁、司礼监翻拣过的折子,他不放心都要重新看一遍。他叫衣飞石帮他看,衣飞石又不肯,可不就得自己熬着么?
衣飞石心底那根自保的底线,终究还是要在体贴担心皇帝健康的前边,再退一步。
“黎州官场的事儿,你不要出面。涉及听事司与陈琦、吴善琏之争,沾上哪个都不好看。”
谢茂捧着衣飞石的脸颊,“朕让黎王出面,你掩在他身后。他是宗室,身份你比不得。这案子办完了,朕就简拔你入阁。”
谢朝早年就有大功边将回朝后身居高位统领政事的前例,太祖、太宗朝的几位名相,都是上马杀敌、下马安民的不世牛人,后来朝里官位就那么多,边疆战事也多,朝中怕被抢了出头之位的大臣就向皇帝谏言,不再召边将回朝,仁宗时就干脆就命其继续驻守地方。
衣飞石身负灭陈之功,皇帝非要把他捞进内阁,抬出太祖、太宗朝的先例,也能搪塞得过去。
“……臣遵旨。”
衣飞石都想替黎王委屈了。
反正皇帝这儿从来就是,有锅了啊,六哥来背!
※
二人用了午膳,谢茂立刻就宣黎王进宫,说了华林县的事。
饶是黎王如此好涵养,听说此事都忍不住青了脸。这件事委实牵扯太大了!
听事司倒是其次,毕竟听事司是皇帝私奴,甭看如今各地衙门的录事、写字个个嚣张跋扈,吓得群臣瑟瑟,然而,如今是皇帝对听事司要砍要杀,听事司还能怎样?难不成还有衙门肯替听事司喊冤?
衣飞石不清楚前朝的矛盾,谢茂心中门儿清,区区一个华林县令有什么好诬陷的?
人家想对付的,原本就是身在吏部文选司的秦南国,是秦南国背后的单学礼,是单学礼头顶的内阁首辅陈琦!
谢茂稍微提点了两句,谢范就彻底听懂了。
内阁两位阁老打架,他倒成了磨刀的。甭管砍倒了谁,对方那一党不都得恨死自己?
不过,谢范瞅了瞅站在皇帝身边的衣飞石,也得承认这事儿只能让他来办。宗室自有特权,和普通臣子不一样。真让衣飞石出面做这事儿,谢范自己都觉得不厚道。
衣飞石亲自给谢范捧了茶,也有些讪讪:“此事偏劳六哥了。”
谢范忙起身接了茶,谢了一句,说道:“该当的该当的,不敢称劳烦。”
“你问得仔细些。”谢茂突然说。
“不要怕花费功夫,刑部、大理寺、都察院,朕都会下旨意,你自去调人,带着去黎州,仔仔细细地问明白。这件事不大寻常。依朕想来,此事或与吴党有关,却未必是吴阁老授意。”
“这些年内阁平稳,吴阁老功不可没。”
“他是个刚烈耿介的脾性,这手段太阴柔内媚,倒不是他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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