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杜舞雩散开了平日里总是一丝不苟的发髻,长发随意铺散在身后。月光从未掩的窗口探入房内,无声无息地落在他的眉间与发尾。杜舞雩的发色本就极浅,如今更是仿若一团薄雾,几乎融进了月色之中。仙山的日子平静舒适,他这般沉沉入梦,就连长蹙的眉间都放松了不少,一眼看去,竟恍恍惚惚的,看不出往日中最熟悉的模样了。
弁袭君长久地凝视着这张脸,就像曾经在不能入眠的夜晚思念他一样,但越是靠近他却又越是心惊,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只怕眼前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他呼吸稍稍重些就要轻易散去,到头来还是只有他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他想要摸摸杜舞雩的脸,却总是伸出手又自己收回,他的心思一进一退,最后却仍然要退回独自伤神的角落里。
弁袭君咬着牙,在冷夜里伤心许久,转念想起白日里挽风曲送的酒,心念颤了颤,蹑手蹑脚地摸下了床。
时节虽已经到了春末,深夜却仍是凉意袭人。弁袭君也不甚在意,赤着脚把酒坛搬出来,在庭院里就着月色饮起了酒。
一开始他还对着卧室的房门喝,想到杜舞雩其实就在那里面,心里还像潮汐一样泛起几分甜蜜来。可是随着青梅酒一杯一杯下肚,他心里又像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把那些幻影一样的甜蜜彻底浇了个干净,接着浮出水面的,就只有密密麻麻的畏缩恐惧。
杜舞雩对他太好,若是以后……
若是以后他发现这只是一场梦境,该怎样自处呢?
他已经尝过甜的滋味了,要如何才能再回到苦涩的深渊里去?
若是真有那么一天,那他……
酒意越是浓郁,他便越是胆怯,越是心痛难当,只能狠狠闭了眼扭开头,再也不看那扇房门了。
完了,他死死咬着牙忍住眼泪,想:我可能再也没有勇气走进那扇门了。
他平日里酒量深不见底,说是千杯不醉也不为过,如今只是喝了浅浅半坛,就已经快被自己心里的负面情绪淹没过顶了。
如此失态,如此……狼狈懦弱……
一点儿也不像弁袭君!
他狠狠骂了自己两句,正欲端起坛来一干为快,发誓说喝完这一坛,明天重新做回以往的弁袭君去,却听身后一声轻轻呼唤:
“弁袭君?”
响在耳边更如平地惊雷。
弁袭君手一抖,酒坛竟然就这样脱了手,“砰”的一声砸碎在脚边,顿时酒香四溢,心底却更是凉了个透彻。
祸风行……
弁袭君全身僵硬,第一个出现在心中的念头却是:杜舞雩一向不喜饮酒,自己如此牛饮,要是招他厌弃了该怎么办……
于是他也顾不得分清自己究竟是不是在梦里了,回过身就像开口解释:“我……”
一个字还没出口,杜舞雩便用从未有过的音量高声喝到:
“别动!”
弁袭君浑身一个激灵,脑袋里骤然一片空白。
杜舞雩性情温厚,哪怕是从前他们分歧最为严重的日子里弁袭君也没听过他用这么激烈的语气说话,顿时满心只有一个想法:
怎么办?他真的生气了……
杜舞雩看着眼前衣衫单薄的人,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方才在梦里睡到一半,突然觉得身边凉飕飕的一片空荡,睁眼却不见了弁袭君的身影。他等了好一会儿却不见弁袭君回来,心中又惊又怕连忙出门去找,没想到那人却只穿着单衣在院里喝酒,夜里风凉,竟也不多加一件衣服,要是感冒了该怎么办?!
他想叫弁袭君回房休息,却吓得人直接摔了酒罐,往地上一扫,才发现他居然连鞋都未穿,还冒冒失失地要往陶罐碎片上踩,吓得杜舞雩差点心脏停跳,连声音都忘了控制,出口就高了数个八度。
杜舞雩仍有气恼,却见弁袭君茫然无措地站在月光下,眼神惊疑不定,像是只受了惊的鸟雀,那口提到喉头的气就立时散去了,化成满心泛着酒香的怜惜,甚至触碰都怕他皱一点儿眉。
杜舞雩几步跨过地上四散的碎片,想到弁袭君没穿鞋,便直接把人抱了起来。弁袭君这会儿乖巧得很,一动不动地任他摆布。杜舞雩把他一路抱到榻上,又执起他的一只脚细细检查,发现只是脚背上被擦出一条浅浅的血痕才放下心来,又见他始终不说话,才抬起头低低地唤了他一声:
“……弁袭君?”
弁袭君方才心中混乱,连自己怎么回到房内的都不太清楚,如今听到杜舞雩又喊他,来不及思考便脱口而出道:
“你别生气……”
话一出口两人都是一愣,杜舞雩下意识就回道:“我不曾生气。”
弁袭君用力闭了眼,突然有些自暴自弃,想着反正也是在梦里,多说一句又有何不可,便攥紧了手指,低低地、几不可闻地哀求道:
“你不要……就此厌弃我,祸风行……我受不了的……”
“你给了我的,求你别收回去……”
“我受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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