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十一」
步香尘离开之前,确实应他所求开了窗户,又遣了侍童,更换了房中的香料。
偏安苦境一隅,幽梦楼的夜晚总是很宁静,适合深眠。遥遥的似乎有钟漏声,被晚风吹入帘帐里,也带来庭院中奇花瑶草的香气。
杜舞雩睡得很沉,不仅因为身体负伤衰弱,他的心亦很疲倦。这短短数日,却也伴随多番事物更迭,显得格外漫长,逐一回想起来要花很多力气。而杜舞雩几乎给这波谲云诡折腾得心力交瘁,原本思索应当如何面对弁袭君,只是这问题实在过于沉重,心绪周折片刻已是困乏,索性放弃,转而浮起一些漫无目的的念头。
带进梦里,也都是混混沌沌的,像一池不甚碧透的水潭,多是浑浊暗沉的质地,偶尔泛起轻涟,才浮出几分亮色。而他却觉得很安宁,仿佛那一点光亮已是人生全部,哪怕它同其余的纠葛苦痛胶合在一起,也带来过真真切切的快乐,就很足够。
曾经的杜舞雩也如这么一潭固步自封的深水,静默而死气沉沉,许多人往内中投下石子,想激起一些清亮的水声,但那回音仍很疲倦,空空落落的。他也几乎忘记自己有过一段奔流的时光,有过怀抱豪情改天换地的梦想,只是这亦如同他以手撕下血旗的声音一般,脆亮慑人,却也转瞬即逝。
而他却不曾想到,那声音留存在弁袭君的心里,至今仍回荡不休。他本以为像蝉翼般脆弱易碎的东西,却被人至为爱惜地收在掌心,不肯任其为风吹去。这迟来的知觉,是弁袭君投入他心湖的石头,没有过重的回响,却逼迫着那些死水重新流淌成浪,甚至沉没到最深的地方,在湖底磨出钝涩的痛楚。
就像是指甲细微地刮擦着心脏,疼而发麻,即使在梦中也十分真切。杜舞雩不是敏锐的人,浑噩中他无法察觉,那埋入心中的并非是无生命的石,而是一颗危险的种子。它浸没在水底,毫无声息地生出了根,他的百般纠结与隐晦的不忍都是供给的养分,让它逐渐长成,浮出水面,令人再不能忽视。
也再不能克制。
人生总是充满无奈,被牵绊的人,到何处也寻不到自由。梦中有梦中的苦,醒来有醒来的痛,那一碗浸泡百般复杂滋味的药,就搁在杜舞雩的床头,等他爬起吞饮入腹。
自然,还伴随着步香尘的监督。
杜舞雩醒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坐在他身旁,笑眯眯的女医者,还有她手边搁着的浓黑药汁。步香尘笑得灿烂,长发红裙的,浸在巳时正盛的日辉里,看去简直艳光四射。
杜舞雩的手指下意识抖了一下。
“亲自给你端来,再亲自看你喝下,杜侠士,你可愿卖小女子这个面子么?”尾音像被风吹开的柳絮,轻佻地荡了荡,杜舞雩只觉额头隐隐作痛,伸手按了按眉心,口中迟疑了一会,还是问道:“弁袭君呢?”
“出去了。”步香尘说,“逆海崇帆的圣裁者么,总是有事情要做。”
虽然只是虚有其表的名号,不过既然支撑着这么一个曾经辉煌的组织,也要付出些气力。杜舞雩垂下了眼,像是暗暗松懈,手指却仍焦虑地擦拭着药碗边沿。
步香尘还在说:“你想见他,就等他回来。他走的时候让你好好躺着,别乱动,也别胡思乱想……”
后半句自然是经过添油加醋,依照弁袭君的性格,大约也只是情绪复杂地说一句“注意休息”。杜舞雩低头喝了口药,眉头霎时便皱紧了,他叹口气,在心里抑郁地想,当真是苦。
此时弁袭君正站在逆海崇帆的大殿,四周空无一人。殿堂的穹顶绘制着淡金图纹,覆盖广阔,象征着神迹的无处不在。这巨幅的图案曾在千百火烛映照之下流光溢彩,看去宏大而辉煌,现在却也黯淡下去,毫无生气,如同悲怜的眼,看着这个夏蝉蜕下的躯壳,华美亦空荡。
没有教众,也没有昔日的圣路领航,连身为地擘的弁袭君都已经数日不曾到这里来。他忙于杜舞雩的事情,在听说天谕已被玄嚣太子安置,无性命之忧后也放下心,并不知其近况。现今暂且空闲,而此处虽然寥落,却仍是他的责任,便应当来看上一看。
只是他很快得知,这尚存的责任也要没有了。
天谕在与倦收天的约战中落败,遵从承诺,将逆海崇帆解散。在天谕眼里,这已无用处的组织就像河边的沙子,她亲手将它堆成复杂的建筑,又轻轻一推,让它重新塌落,变成满地的零碎。
“我要见天谕。”弁袭君眼神微冷。
“她在森狱。”翼天大魔淡漠地应答道。他上前一步,下意识地提高了声音:“那就让我进森狱。”
黑海自然不是随意出入的地方。未得到允诺,弁袭君面生愠怒,捏紧了手里的地擘印,眼看就要动武。这时殿堂深处传来短促而不容忽视的喝止声,玄嚣太子扶着步履蹒跚的天谕,朝他们走来。
“地擘,你果然回来了。”鸠神练轻咳一阵,她脸色苍白,嘴唇更是毫无血色,看上去如同一个生脆的纸人。
知晓她伤势沉重,弁袭君面色稍霁,声音却还是冰凉:“天谕,我需要一个解释。”
她轻轻地笑起来:“我还以为你会讨要两个解释。”语罢又对玄嚣太子道,“你们先离开吧,我要跟他单独谈一谈。”
玄嚣太子看她一眼,神情甚关切,却也如言屏退众人,自己亦缓步离去。空阔的大殿内,烛火明明灭灭地颤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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