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王陵长叹一声,唏嘘道:“若是二十年前,老臣尚还能替陛下披挂上阵,执刃以击敌···”
刘弘点了点头,这是事实:王陵的安国候,是在汉初那个众星璀璨的时代,一刀一枪杀出来的。
王陵垂头一笑,继而道:“若十年前,老臣虽算不得身手矫健,却也还能替陛下执笏①(hu)于庙堂,以治四方···”
说着,王陵抬起头惨而一笑,露出嘴里仅剩的几颗牙,自嘲道:“人言男子六十耳顺、七十古稀···”
“老臣年过耄②,实不敢以此枯朽之躯,而误天下大事啊···”
王陵这番话语,惹得刘弘这个两世加一起,年纪也不到四十的老男孩眼睛一酸,眼角微微刺痒起来。
王陵笑着垂头叹息,刘弘暗自压抑泪意,二人谁也不再言语,殿内就这般沉寂下来。
过了许久,王陵从怀中取出一卷竹简,呵笑着将其摊在案几上:“还记得五年前,老臣授教,陛下亦甚是不耐···”
回忆着,王陵抬起头,看向刘弘地眼神重新带上了毫不掩饰的赞赏。
“如今看来,却是老臣愚钝了···”
“陛下高祖皇帝亲孙,生而神圣,自是用不上老臣所授之凡学。”
听着王陵自贬的话语,还没从伤感中走出的刘弘赶忙摇头道:“若非老师教导,学生只怕早已是冢中枯骨···”
虽然刘弘这次转危为安靠的全是自己,但好歹是原主的老师,也是如今朝堂难得的忠直之臣,刘弘对王陵的赞可自是由衷而发。
王陵却是呵笑着微点了点头,将案几上的竹简轻推向刘弘面前,示意刘弘看看。
诧异着低下头,只略扫了一眼竹简上的文字,刘弘便陡然瞪大眼睛,匪夷所思的望向面前,正满脸姨母笑看着自己的王陵!
——老臣陵昧死百拜,谨奏陛下:
今江山困顿,生民艰难;又逢外戚作乱,朝野动荡。
更有乱臣贼子二三人,以家国大义之名,行弑君篡位之实,实江山之不幸也。
幸今陛下得胜兵逾万,然亦不敌贼子之十一;陛下万不可因怒而兴师,以绝孝惠皇帝之嗣脉。
唯今之要,陛下当广施仁义,以安军心;赐给官爵,以安朝臣;虚与委蛇,以安贼首。方可使吾汉家江山社稷,免遭贼子窃夺之灾祸···
陛下亦不可忍辱过甚;贼从之骄妄者,陛下当施以雷霆之怒,万不可叫贼子猖獗视低,以轻天家威严。
臣年老智昏,不知所云;唯顿首顿首,昧死百拜而已······
看着面前案几上静卧着的竹简,刘弘心中,不由涌现出后世那篇举世闻名的出师表。
同样在汉朝,同样的两位老人,为年幼的君王殚精竭虑,死而后己;哪怕到了即将老死的时候,心心念念放心不下的,也还是先主亡故前百般托付的少主,以及江山社稷···
啪嗒。
一声轻响,原本整洁净爽的竹简上多出了一滴水滴。
两滴,三滴···
刘弘再也止不住泪水,不由在案几前无声流起了泪。
案几另一侧的王陵也已是湿了眼眶,只自顾自颤声感叹:“陛下壮矣~老臣纵亡于今,亦当瞑目···”
听着二人的对话,就连侍立一旁的王忠都是低着头,暗自抹起了眼泪。
过了许久,刘弘才将情绪勉强控制住,不着痕迹的抹了把脸上的泪,郑重道:“老师勿忧,学生自当忍常人所不能忍,以卫祖宗之基业!”
王陵却是用衣袖小心擦了擦泪水,微一拱手道:“臣失仪,万望陛下赎罪···”
见王陵这般模样,刘弘好不容易拧上的泪腺再度骚动起来,险些又一次攻破刘弘地严防死守。
即便贵为帝师,也时刻不忘君臣尊卑···
刘弘心疼之余,不由期盼起王陵这样的臣子,要是多一些该多好?
不用太多,哪怕再有一个,刘弘也不至于如此狼狈,甚至不惜向自己的臣子低头,才暂保皇位不失···
只见王陵思虑片刻,便犹如知道刘弘地想法般,开口道:“老臣今日陛见,乃欲举荐一人,以供陛下驱使。”
“此人学博识广,才不输老臣之年壮,实乃治国之才,谋国之臣!”
刘弘强忍着泪水点点头,却下意识将王陵的后一句话无视了。
治国之才,谋国之臣?
汉开国到现在,有几个人敢自称其为治国之才,具谋国只能?
开国丞相酂(zan)侯萧何,在刘邦打天下时,始终保证大军后勤补给不断,粮草供应不缺;而后又兴建长安城,为汉室底定律法基础,为后代子孙留下了无穷无尽的遗泽,当的上一句‘治国之才,谋国之臣’。
留候张良都不用说别的,光是刘邦一句‘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评价,就足够说明问题——没有张良,刘邦连鸿门宴都躲不过去,就更别提位登九五,号令天下了。
丞相平阳侯曹参,虽然并没有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能萧规曹随,完全遵循萧何生前制定的策略方针,为战乱后的天下赢得了足够的喘息时间,勉强算半个。
还有么?
在刘弘看来,老王陵不过是想将资质尚可,还看得过去的后辈子孙塞到刘弘身边,以搭上刘弘地战车罢了。
但饶是如此,王陵在刘弘心中的形象也丝毫不受损——这样一位老者,有资格提出这样的要求,享受‘山川永固,与国同休’的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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