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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照例在星期五晚上约莫五点半左右到达工作室,换上舒适棉麻材质的宽松工作服,把柠檬草花茶茶叶放入电热水壶煮沸的热水中,趁着浸香的时间去打扫厕所和把浴巾、浴袍和梳洗用具准备齐全,整理完毕之後茶也已经是可以注入瘦长冷水壶里的温度,倾倒进玻璃杯大约七分满,在按摩床旁边的一套靠窗小沙发组的原木桌上摆上藤编的杯垫,把茶杯放在方便客人坐下时不碰撞也容易拿取的位置。
将边角柜上已经有些萎谢的三枝香水百合换新,在深绿色的叶片形状瓷盘上点燃锥形的柑橘薰香,将灯光调暗到让客人展露身体时不会过度的感觉被强制展示的温和明度,清点今天会用到的按摩油放到床边的小推车上,我看向小流理台上的电子时钟将近五十五分了,他都非常准时六点会到达,我打开收音机循环播放的静心音乐,安宁的旋律缓和播送,整个室内开始像注入到热水的茶叶一样,稳重而安沉的氛围被缓缓的泡开,之後走到洗手台前,把双手用香皂仔细搓揉、温水洗净,这些步骤让我在这些像备注一样必须完成的动作里凝神,准备好疏解和判读客人全然交付的身体。
三分钟後电铃响了,我开门跟他道了声晚安,他会先把今天为我准备的糕点先递给我好让我去冰起来,说是为了补偿他每次都选这种会耽误我用餐的时间过来,脸上的笑容仍然耿直又疲惫,看起来很旧的驼色夹克里穿着沾满了他一天劳动的脏污的松垮背心,白色的绑带工作裤上擦抹着泥土、焊接时火花的烧洞,裤尾绕了一圈水泥喷溅的大小结块,他总是会很不好意思的把雨鞋放在门口而不放在我玄关的鞋柜上,我一开始就跟他说没关系我不介意,但他仍然坚持每次都要踩着自己随身带着擦汗的毛巾拖走进浴室门口怕弄脏地板,之後他会先在浴室彻底的梳洗乾净。
他是单亲爸爸,为了照顾五岁的女儿,有一份货运司机的正职,固定星期五的休假还必须去工地打零工,结束後才能挪出一个半小时的时间来做课程,一直以来他表现出来的都是希望自己是不要发出多余的声响,呈现半透明状态存在感不具体的样子,这些过於谨慎的动作就像他的壳,能让他一被惊扰就拉开距离把自己卷藏回那个只能容纳他的空间。
他是熟客的一对夫妻转介绍来的,已经进行了半年的课程,三十八岁的男性,身形粗旷、剃得清爽的三分头里已经银白交错了一部分的白发,脸颊和眉骨间的轮廓都是刚硬削齐的切面,有一种不需要细节修饰的朴实和草莽,像根茎强韧、可以在任何环境下生长的咸丰草那一类的植物。
他第一次来的那天下午正是惯性午後天空都会抒发一阵雷雨的季节,浑身的衣物都是被雨点打湿的黑渍,从没有来过这种地方消费过的他感觉十分拘谨的缩坐在沙发的一角,跟我说半年前妻子留下五岁大的女儿跟自己的好友跑了,「从没想过这种像最烂的八点档连续剧一样的剧情竟然发生在我身上。」他说,声息像已经枯烂的水草正要分解在鱼缸里。
从此後他就常常会胸闷,一股隔水闷烧一样缓慢加热的不适感,那天晚上我没有安排客人,听他说了三个小时的话才开始那天我替他安排的课程,我感觉当时坐在那里说话的他好像是在曲折的丘陵上离群生长的唯一一棵树,眼见着远方足以翻覆一切的暴风雨正往他的方向袭来,他只能无所依附也无从躲藏的伫留在原地。
当他脱下衣服时露出了背上大片色彩绚丽的刺青,他也坦然的说,年轻做了不少差点回不了头的坏事情,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把这段恶瘤一样难缠的岁月正式切割,但这身刺青就像切口不平整、标志着那段过往的疤痕一样,让他在回归正轨时到处碰壁,直到这对在经营小型货运公司的夫妻毫无顾虑的聘请他当货运司机,才终於让他仅剩残枝断叶的人生得以重新被接纳,他视他们为再生父母,比亲人还亲,关於这段往事他也只在这时像笔尖一样轻轻沾抹,没有力道的带过,彷佛那是一堆长久堆放在上锁旧仓库最深处的杂物,已经蒙上厚重的尘灰连他自己都不想再去辨识这段岁月的用途和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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