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概是陆颖在病床上躺得最久的一次。
太医说,外表的伤口差不多已经愈合,里面的还得慢慢长。
陆颖觉得身体没力气,不想下床。当然即使她想下地,谪阳也不会让她下。每天做的事情除了吃饭,吃药,睡觉,就只剩下发呆。
侯盈她们回来了,已经——没她什么事了。
其实偶尔对着军帐顶发呆,让脑子一片空白,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
从谪阳嘴里知道游川死的情形时,她是很平静的。
醒过来的时候,理智就已经告诉她,如果她还活着,那么游川必然是已经替她死了。但尽管理智上明白了,感觉上却一点真实感都没有,仿佛是谪阳在与她开的一个恶劣的玩笑。
就算没有努力去回忆,这么多年来的关于游川的点点滴滴,每天在她脑中不断重演:
游川总是很腼腆,游川总是爱脸红,游川总是话很少,游川总是很少与人起争执尤其争不过自己,游川总是小心翼翼的维护着她们姐妹六人的和睦,游川总是以一种姐姐的姿态容让着自己的任,游川也总是以一种姐姐的姿态站在她的身后支援着自己,保护着自己……
可是自己为游川做过什么?
她总是开着游川的玩笑,总是逗得不善言辞的她脸红,总是故意看她在自己犀利的狡辩下哑口无言,总是故意使着子拿准游川一定会向自己退步妥协……她总觉得和游川比起来,自己才更有姐姐的权威和气势。
她没有看清楚,真正幼稚的那一个,其实是自己。
她才是一直是被游川照顾着的那一个,一直被当成亲妹妹般温柔地宠爱着,疼惜着,呵护着。
五个姐妹中,唯有游川会这样近乎没有原则的让着自己,迁就着自己,忍耐着自己。
而自己也理所应当,心安理得的享受着游川的付出。
但是现在,陆颖知道,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人了。
悔不当初。
陆颖已经分别不清楚自己心里到底是什么一种滋味,是痛惜、是悔恨、是内疚、是愤怒、是仇恨、是惭愧……已经如同一团乱麻缠成的网紧紧缠住她。
她何德何能,何德何能?!
这辈子已是还不清。
谪阳坐在陆颖旁边,每天静静握着她的手,看着她每天一句话不说,呆望着账顶。望着望着,眼泪就悄然从陆颖的眼角淌了下来,她却眼睛都不眨一下,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流泪。
又或者抱住他的腰,把脸深深埋在他的腰际,往往过一会儿,他的皮肤就感觉到熟悉的冰冷和潮意。
然而总是没有丝毫声音,连一声抽泣都没有,肩膀也没有抽动,就好像那眼泪是假的一样,就好像她不是在哭,只是沙子迷了眼睛。
谪阳其实很想开口,劝说她干脆大哭一场,或者大闹一场也好,将心里的所有的情绪全部发泄出来,但是最后,他只是抱紧了她。
“谪阳,我想去看看游川。”终于有一天,陆颖开口说话。
谪阳嗯了一声,便取了一件外衣给她披好。
西北的风很大,陆颖的衣角被风沙卷起,在黄沙中翻卷乱舞,好像妖怪的爪牙。
谢岚的墓修在雷州城东,谪阳说到做到,派人连夜赶工,修建了一个小小的陵园,取名将军陵。
陆颖看了看那块汉白玉的墓碑,上面的字体金钩银划,倒是很能体现有谢岚将军身份的几分威武之气。
陆颖弯下腰来,袖子扫了扫墓碑前台阶上的沙子,然后坐了下来。
游川,不介意我借你的地盘坐坐吧。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还是在你和寒光她们一起上花山应试。我向你们兜售试卷,你明明十分怯于在公开场合说话,却态度鲜明的表明自己不愿意弄虚作假的态度。
还记得玉秋第一次请我们吃饭,大家毫无拘束的纷纷道出自己的心愿。
定芳“杀意驱何处?染血西北疆!”的壮志,文逸爱“宁为君子炉中炭,不做小人席上宾。”的风骨,玉秋盼“珍馐玉糜黄金水,红袖添香夜鸳帐。”的心愿,寒光求“只盼生来许多闲,醉卧老马看南山。”的雅兴。
你则怀着“愿行千里路,仰首看银河。”的豪情。
我那时浑然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么。
踏着老师的脚步,坐到了花山书院山长的位置。
然而,当我发现自己已经不愿意再按照老师的安排的脚步前行的时候,则选择了逃避。
而你放弃了唾手可得的理想生活,跟我来到硝烟弥漫的沙场,突然变得强硬的态度,也不过是为了不让我在危险的环境里再任。
陆颖半垂着眼睛看着地上打着旋的沙土,手在墓碑上轻轻抚。
齐军,这笔账,只能记在你们的头上了。
刻骨铭心的愤恨如同跗骨之蛆,无时无刻不在啃噬这她的心。陆颖现在的心境,大约只有当初老师被康王府带走的时候可以与之相比。不同的是,那个时候的仇恨带着深深绝望,此刻却是带着难以弥补的愧疚。
游川,我拿什么来偿你的情谊?
我只是一个不懂军略,手无缚**之力的无用之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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