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巡抚袁崇焕,身材矮瘦,貌不惊人,亦无甚么强硬背景,瞧不出他能有决心咬紧牙关顶在宁远。不过想来,当日他单骑出关,便有人称这南蛮子“蛮勇无状”,似乎很有些轻蔑的意味。宁远一战虽说死伤惨重,却迫得建奴大军不再推进,朝中大臣们无不惊诧莫名,继而将此役吹得赫赫,凭空为自己添了晋职的资本。当然,袁崇焕的官职也升了那么一升,并不追究他不听从上司命令的责任。
此时他正肃容面对属下的一名军官,心里已是考量过了。他不算是心开阔的人,用北方话来说,为人过于“愣头青”,只是已经不是年轻气盛的年纪了,未免瞧上去很不合时宜。他手下有很多当时和未来的名将,民族和籍贯都各有不同,平衡这些傲慢的武夫之间的关系很是花了他一番心血,他知道自己做的不算好,更多的是个使然——有时候他也是很恣意妄为的。
而面前的这人……从派系上来说,他是从南方卫所调上来的,因而跟久驻辽东的那些武将交情不深,为人也谨慎、洁身自好,且又自幼读书,心思缜密,有些事情交给他去办,实在再合适不过。
“维周,”袁崇焕终于开口,亲近地唤他的字,语气温和,带着两广口音。“有件事情要你去办。”
“属下听凭大人差遣。”江桢微微躬身。
“宁远一战之后,老奴身体便日渐虚弱,大夫也瞧了好些,却是一日不如一日,想来大限也快到了。”他声音里有些惆怅,又有些快慰的调儿。
“是,老奴将死,他儿子众多,光是定下继嗣就要有好些争斗。”
“你倒说说看,老奴几个儿子里面,有谁何人能继承老奴大权的?”
江桢略想了想:“属下以为,代善狂傲,不得老奴欢心。莽古尔泰生冒失,阿巴泰平庸,大妃阿巴亥的几个儿子又还年幼,算来论心机论策略能够继承老奴汗位的,就只有黄台吉一人了。”
袁崇焕便点点头:“我也觉得很有可能会是他,虽说老奴一向欢喜大妃的儿子,可他们毕竟年幼,成不了气候。”
“不知大人……”
“我准备届时派人去吊祭老奴,他毕竟依靠一己之力,打下了我皇明的东北大部分地区。”袁崇焕意味深长的微笑,“到时便着你送李大师去沈阳。”
果不其然,不出一个月,细作便从沈阳传回了老奴病逝的信儿。袁崇焕得了消息之后,一面写了奏折回报朝廷,一面就开始准备奠礼,前往吊唁。
殷雨庭只对江桢叮嘱:“须得小心应付黄台吉。”虽说吊唁是礼节往来,犯不着为难使者,只是他本不觉得建奴会有甚么诚信可言,所以很为江桢的安全担心。
袁崇焕着人准备了礼品,江桢自沙后所选了十个人带上,另有都司傅有爵等十余人,一行人皆骑了马,另有役夫赶了装着礼品的马车跟在后面,径直往沈阳奔去。
先派了人通报了沈阳金国新汗,大贝勒代善亲迎了出来,穿着孝服,前挂着一百零八颗数珠,道:“大师快快有请!”态度十分恭敬。
引了李喇嘛与江桢进了一座偏殿,道:“请佛爷稍坐一会儿,我们大汗就出来。”
李喇嘛道:“大汗新登基,一定诸事繁多。”
代善陪了他坐在东面尊位上。少顷,黄台吉走进来,身后跟着随从、朗卫,前亦是挂了一百零八颗的东珠数珠,一面连声道:“怠慢了,大师可不要责怪。”自己在北面坐了,又请李大师在身旁重新落座,以示尊敬。建州女真跟蒙古诸部亲密,早已接受黄教成为新宗教信仰,这也是努尔哈赤的民族政策的一个方面。
江桢本低眉顺目,在李喇嘛身后站了,此时只得也跟过去,站在一边。黄台吉的一干朗卫们都拿眼微微睨他,江桢只当没看见。黄台吉眼角扫了江桢一眼,并不在意,只跟李喇嘛说话,他们用的是蒙古语,夹杂着建州女真语,江桢不太听得懂,便就听的无比费劲。
黄台吉身形瘦削,头戴皮帽,镶着金红珊瑚珠子的顶子,脑后垂着不长不短一油光辫子;面色焦黄,颌下淡淡一绺胡须,面颊也是瘦削;身着一件石青素缎的长袄,外罩白羔子皮马褂,正中绣了一条明黄五爪金龙,箭袖也绣了云龙纹。江桢便腹诽:三十年前努尔哈赤还在长白山裸奔,如今他的儿子竟然也穿起龙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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