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教育》有三百多页,裴元只看了一小半。丹拓端着热咖啡走进来。
裴元看到了他手臂上细小的伤口和破碎的衣角:“怎么了?”
丹拓摇头:“去结账吧。”
到了火化场裴元才知道后备箱里装着尸体。许南哲事件之后,他对尸体好像产生了免疫,反而是火化炉的烟囱对他的触动更大。烟囱又高又大,顶口能吞一个人,烟灰斜着飘,像老女人的长发。裴元要仰着脑袋看,看得很费劲,脖子也酸。他唏嘘,工业社会还是厉害,那么大个人进去一分钟都没有就成灰了。
他甚至不知道这具尸体是什么人,可能是大善人,也可能是罪犯。即使是十恶不赦的暴徒,从这么可怕的烟囱飘出去,同样是凄凉的哀景。裴元想,死亡的确是平等的。
丹拓开着车,突然说:“我下个星期就回缅甸了。”
裴元说:“好呀,什么时候回来?”
丹拓没有马上接话。男孩从沉默里嗅到异样,转念间得到了一个可怕的答案,他突然烦躁起来,不断用手指抠弄两本新书的封面,把边角抠得坑坑洼洼,指甲里塞满了细碎毛躁的纸屑。意外一个吃痛,指尖被页边划出个口子,血珠泡在窄窄的伤口里,既不往外冒,也不往回缩。
裴元把手指塞进嘴里,舔掉腥味的血,狠狠对着伤口咬,血迸了他一嘴。
“做什么?”丹拓皱眉。
裴元几乎用哀求的语气说:“你能回来吗?”
杀手说:“我杀了很多人,接下来还要杀很多人。我不能一直在这里。”
裴元把书扔在脚边,尖叫:“我不管!你回来!我不管!要不然你杀了我,现在就杀了我,把我的尸体扔到火化炉里去!”他歇斯底里地怒吼,杀手从没见过他这样任性。
丹拓把车子停在路边,男孩气势汹汹地瞪他,瞪着瞪着眼眶红了,眼泪汹涌地流。
脚边的书被捡起来,丹拓拍掉上面的灰,放回男孩的手里:“如果我不回来,你可以继续读书,考大学,工作赚钱,程西能帮你。”
裴元的眼神顽固地抓住丹拓不放。他要一个答案,要真话。他不能示弱,哪怕其他人对我说谎,你不用对我说谎,你说出来,你告诉我,你不要我了,我不是你的义务,能做的你都做了,以后会有人接盘。他知道丹拓能明白,这是个质问。
杀手沉默片刻,回答:“答应程西的工作我马上就要做完了,但我不想杀你。”
裴元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从来没有打算过杀了我,对吧?”
“嗯。我不会杀了你。”
“杀手应该有契约j-i,ng神。”
“我们没有契约。我没有收你的钱。”
“为什么要骗我!”
为什么要骗他?丹拓的心里没有答案。他当时真的没有多想,他看着这个男孩,只是看到了更多没有在战场上活下来的童子兵,只是想起在战争里被爆炸袭击死亡的兄弟姐妹。他刚来中国的时候觉得这里的孩子比缅甸的孩子幸福,后来他发现原来每个国家都差不多,到哪儿都是被遗弃的灵魂,都是被不幸和死亡威胁的生命。
裴元不算最不幸的那个,他有很多值得羡慕的东西,比如健康的身体、读书上学的机会、良知朋友……但是丹拓无法忽视,哪怕是微弱的不幸也是不幸,哪怕只是啜泣也是在哭,并不因为没有嚎啕喊痛,就不值得让人关注。裴元有获得幸福的机会,他比那些缅甸的孩子有更大的几率获得幸福。有一天他会明白的,只要他努力,他也会有幸福的。他只是需要时间。
杀手并不是存心骗人,他很少骗人:“对不起。”
裴元绝望了。“对不起”是个死胡同,话说到这里就不能再说下去了,前面是死路了,走下去只能撞墙流血,受伤的最后是他自己。这个世界上有的人撞上南墙也不回头,有的人见了棺材不掉泪,可裴元做不到,他心里还有对这个人的爱意,他不想看到流血受伤,不想大动干戈,如果丹拓因此厌恶他,又何止一个“对不起”可以挽回?
丹拓松开他的安全带,裴元扑进杀手的怀里。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除了拥抱以外,他能要求的东西几乎没有。他想,我应该死在被狗咬的那个晚上,现在也来得及,立马下车,堂堂正正、大大方方地挥手再见,等车子开走了,他可以躺在马路中间等哪个酒驾卡车司机过来帮忙在他身上碾一道,就完事了。死得尊严,窝囊都留给陌生人。
他想,我可以现在告诉他,我喜欢他,我爱他,他是我的初恋,是我第一个喜欢上的人。否则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我本来不想说,我不想让他觉得我很奇怪,他只会觉得我是个不懂感情的小孩子,他也不会喜欢我,可小孩子的感情也是感情,难道我没有资格爱一个人吗?
裴元一张口满嘴都是眼泪鼻涕,又咸又恶心,他越过男人的肩膀看到自己倒映在车窗上的样子,涕泗横流,塌鼻子塌眼睛。什么尊严,什么大方,扯淡,空谈!
他泄气了,自己对自己露出空泛的笑容。
“不要哭。”丹拓拍拍他的肩膀:“我欠你一个人情。”
裴元故作轻松地笑:“好啊。让我想想我还想要什么。”
他握着丹拓的手,靠在丹拓的胸膛上,外面奔驰而过的车流声像从远方而来,而丹拓的心跳沉稳有力。他突然意识到这种亲密感有多难得,丹拓不喜欢拥抱,杀手有杀手的安全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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