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就有点咳嗽,最近天干物燥,一动肝火有加重的征兆,我又清了一遍嗓子,跟夏皆说话时自动降了一个调,“回去吧。”
我的耐心早已耗尽,精神疲惫不堪,看似人还站在这儿,内里已经溃如蚁穴,被那些恶毒的言语蛀空了。可能我从小就对骨肉亲情没什么概念,所以在重逢的时刻无法逼自己表达感动,我对自己天性中尖刻的一面向来很诚实,我不感动,不渴求也不想给予宽恕,我恨得真实无欺,拳拳到肉。
我不想再听任何有关于我的故事,不想再看那张黑白照片,不想追忆那些尘封的过往,名叫“父亲”的男人最后是如何回到她身边、以破坏另一个家作为代价,家是什么模样家里几口人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统统不想知道——我完全可以假装自己是个冒牌货,是她千里寻子的误判目标,就算她有我的照片,说得出我被遗弃时穿的什么衣服,就算种种迹象都表明她就是我的亲生母亲,我也有充足的理由不认她。
我是谁养大的?
没人能威胁我。
“哎,我说你!你怎么跟你妈说话的?”那个中年男人坐不住了,光火地拍着桌子:“你知道我们找了你多久?大老远的来一趟你就这态度?你听听你说那叫人话吗?”
“我不会说人话你也没教过我。”
我把夏皆挡在身后,动手打开包间的门,“至于跑多远那要看她把我扔多远,早该想到有这么一天。”
事到如今我已经丧失了自我约束的能力,话有多难听就说多难听,既然早知道不会有回旋的余地,剥掉礼貌的外皮反而有种说不出的快意。回头看那女人失神的瘫坐在椅子上,貌似是我表妹的女孩拉扯她的衣袖,口中低声劝解着什么,不消片刻,她掩面啜泣起来。
“呜呜……我简直是天大的笑话呀……被自己的儿子这么说……”
我转身就出去了。
门口比我进来时多了好多人。
一走出去有种被包围的感觉,他们或站或蹲,衣着是整齐划一的黑色,表情不善,把这条走廊里外清理得没有闲杂人等,服务生和老板都躲在大厅里不敢往前凑。
宫隽夜靠在我左手边的墙上,露出个拿捏有度的公式化笑容,“没事吧。”
“没事……”夏皆回答着他,眼睛却还在我身上:“宝宝,你听我说。”
她不顾周围都是无关的人,似乎现在不对我解释清楚那么这一生都不再有机会,她那么急切,抓紧我并在身体两侧的胳膊,而我行将就木,内心的波澜起伏早已成了死水,有种令人满意的安静。
“妈妈不是有意瞒着你的……”
我不说话。
“他们是提前联系过我了,我怕是骗子,私下里也跟他们沟通过。”她的手发颤,声音也同样,“但他们没告诉我你是这么走失的……我承认我是有过自私的念头,因为你是我一手带大的,我亲眼看着你从那么小长得这么大,那么小一点儿……但我,我能不准人家亲生父母来找自己的孩子吗?这不是作孽吗……”
“我懂。”我语气低微地拂掉她的手,“我懂的妈。”
“你让我自己待一会儿吧。”
然后我不顾她的悲伤和挽留,自己走去了不远处的洗手间。
那帮人好像还在包间里没出来,也许在商量事情闹到这一步该如何收场,是另想办法把我带走,还是就这么败兴而归。
我什么都不想关心,站在洗手台的水池前接了一捧冷水泼在脸上,眉头和鼻梁这些突出的部分几乎是立刻就冻麻了,两竖灯光从我斜上方打过来,我看着镜子里我通红的眼窝和枯黄的头发,像个罹患绝症的病人。
我想不出该对自己说点儿什么。很多事情我能做主,比如来和走,去和留;很多事情我没有决定权,比如血统双亲,出身贵贱。在所有的这些出乎意料之中,有两件最让我感到可笑——其一是,我居然会唾弃让我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人,其二是,我一滴泪都哭不出来。
我又就着手掌喝了口铁锈味儿的自来水,把水龙头一圈圈拧紧,听着身后耳熟的脚步声,在来人向我伸出手臂之前,暂时躲进他的怀里。
就让我藏一会儿。
哪怕一会儿生离死别,世界毁灭,我都会比现在更勇敢。
这俨然是个包裹式的拥抱,让我想起我和他一起看雪时盖的那条被子,它像他一样宽容,总是接纳我的全部。他与我密不可分似的近,微仰起头,声音我从头顶传来,轻得仿佛快要睡去。
“……我都知道。”
我埋在他肩上点头。
“走吧。”
他理顺我的头发,像安抚受惊的小动物,指尖有着不同于我的热度,“我们回家。”
我想说,好。
可这次我刚迈出一步就停下了。
“……”
我喉咙里发不出声音,手还捉着他的袖口,整个人钉死在原地,他回头看我,却没等到应有的下文。
“怎么了?”
我嘴巴反复开合了几次,嗓子里好像卡着一个难以下咽的核,“说话”这个重复了二十年、简单至极的一个动作,我却像突然忘记怎么做了似的,甚至想不起前一秒自己想要对他说什么,像个失职的哑剧演员一样傻站着,浑身的血一下子凉透了。
“你怎么了?”
他从不缺乏察言观色的感官,敏锐地觉出异常,一脚踏去门外又折回来,我看到自己惶惶无措的脸映落在他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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