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瞳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点点头,然后打算前行。
然而他的轮椅刚刚起步,却听到初七的声音不知从哪里,缓缓地说,“想来,还是瞳大人对世事看得透彻,早提点过我不要自视过高。”
瞳想,自己在说这话的时候,也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发展,只算是一语成谶。
他终于还是将刚才没问出口的话接上了,“但,你想过以后怎么办?”
“以后……?”初七问道,“以后……不也与今时今日相同。初七仍是主人的刀,纵观流月城,无人可取代我。至少这个,绝非我自视过高。”
当初提醒他忠心不移,倒是多此一举。瞳叹道:“你能这样想,那是再好不过。”
瞳进入了紫微神殿,初七默默地想,其实以前不也都是一样,纵然每一天有每一天的事情,但是连在一起宛如绵绵江河,月送流水,年年相似。
可能,傀儡和人毕竟还是不一样吧,初七在暗处,将手轻轻按在自己的心口,那个地方一片死寂,心不会动,亦不会转,过着任何一日就宛如一生的缩影。
而主人励精图治,志存高远。他想要的那么多,总有着那些特别的东西要去追求。
那样一个人竟曾经垂青于自己,对自己全心相待难道不已然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他们毕竟有过好的时候……
初七低下头,将手从心口缓缓放到眼前,又将那虚空紧紧握住。如今就算被那个人收回去了……他们,也依然是有过好的时候啊。
可惜这百年来,世事蹉跎,却是太长,太长了……
虽然没有人告诉过他,初七也能感觉到沈夜大约是不再喜欢他了。
他只是想一想,心里就感到疼痛,令他不得不再次用手按住它。自己这颗心脏是多么好笑啊,平时心不生愿,宛如木石,到了这种时候,倒把自己当成与活人的无异,会伤,会痛。
初七想,自己并没有什么不甘,更无怨怼,纵然难过,也总不至绵延一生。
唯独只是……他想不明白……
他真的……不明白啊……
【章十七】
瞳进入神殿之时,沈夜竟然在沉睡,而且,当他走到极近的地方,竟也仍未醒来。
他气色不好,瞳凑得更近一些端详他的样子,终于有了机会证实自己一直以来不祥的猜测。
沈夜病了。
他瞒着所有的人,已经病了很久。
而且……
瞳慢慢直起身子,默默退回到合理的距离。
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
沈夜仍在做梦……
那天夜里下着大雨,冰冷刺骨,整个流月城安静得就像死了一样。年少的沈夜正带着沈曦逃走,然而伏羲结界笼罩之下,又能逃去哪里?
那个人说,夜儿,你太令为父失望了。
为父对你太过宽纵,才有今日恶果。
为父忝居大祭司之位,却连你也不曾管教得当,实在愧对城主期望。
如此自私怯懦,还不速速悔改,为城主尽忠。
你是流月城的人,为流月城而生,也当为流月城而死。
他被强大的法力压垮在地上,心里充满了对于那个人的憎恨,就像鱼肉憎恨着刀砧。然而,日后他就会想通,与其去憎恨依靠强权和武力就擅自决定他人命运的父亲,倒不如憎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因为这个世间本无有公平。巨象前行,如何看得见足下碾压的蝼蚁,虽然蝼蚁亦是生命,并非生来活该被它踩踏。施与弱者的欺压便如同天灾降临,无可幸免,亦无可归咎。
不过,物竞天择,弱肉强食。说来冷酷,却才是真正的天公地道。
若明白这个道理,却仍执意想要追求公平,必然是要付出远远超过公平的代价。
那么你所能做的绝非怨天尤人,而是超越他,站到比他更高的位置,继而复仇雪恨?
可惜,华月在最后的关头把这个机会抢走了,免了他的一项罪业,沈夜想他应该感谢她。
然后,他梦见自己长大了,回到了应有的样子,身着紫微祭司森严的法袍,负手而立。而那个老人衣不遮体,匍匐在地,跪在自己的面前。他苍老弯曲的脊骨如一列突出的算盘珠子,干枯的四肢颤颤巍巍,却无论如何站不起来。
伦常逆丧,父跪亲子,当折寿,天地灾杀。
沈夜对着老人冷笑道:“如何?在九泉之下,看着我的所作所为,是否后悔不已,永世不得安宁。”
老人闻言,却桀桀而笑,他抬起头来,面容宛如僵尸骷髅,干瘪可怖,嘴唇咧开,里面牙齿焦黄差互,然而,深陷在眼窝之中的眼珠却精光四射。
“夜儿,你在说什么呢?看你这些年所作所为,为父当真欣慰不已。”
“夜儿,处于大祭司之位,你终究明白了为父苦心。你终究也与为父一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无人不由你随意操控。”
“住口!”沈夜面沉如水,一字一句地说:“我与你……不一样!”
“夜儿,你终究也是一样,也要踏上这条路,将众人生死操弄掌中,顺你者昌,逆你者亡。” 老人仿佛缓缓被注入了生命力,而缓缓直起枯朽的身体,“继而天道果报,空负无上权威与强力,也不过受尽命运拨弄,所珍惜、珍视之人却连一个也守不住。”
“最终,你留在世上最后一眼,也不过一片寂寞与虚无。为父倒有华月送我一程,可怜你,又有何人?”
我有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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