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是被人从被窝里揪出来的样子,一头短发乱糟糟的立着,幸而天热,衣服单薄易穿,然而衬衫的扣子还是被系串了。他呆呆的望着沈静,并且向他伸出一只手:“为什么到这里啊?”
沈静握住他的手,柔软的、滚热的,带着点稚嫩的生命力。
“我们搬家了。”他笑着答道。
顾理初很有些纳闷,而且他也的确是没大睡醒,所以便糊里糊涂的反问道:“为什么要搬家啊?”
沈静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反是指了指前排就座的林秘书道:“你跟着他,他会带你去的。到了地方乖乖的等我,不许乱走。听见了吗?”
林秘书听他提到自己,便回过身来插了一句:“那处房子空了半年了,除了有些灰尘外,再没别的毛病,多找几个人,半天就能收拾出来的。”
顾理初看看林秘书,又看看沈静,睡眼朦胧的点了头:“听见了。”
沈静放开了他的手,然后砰的关上了车门。
先前的那个地方,他是无论如何不敢再住。潘世强的门徒三教九流的到处都有,昨天又让他吃了个小亏,想必现在自己已经被人盯上了。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很烦恼,心想早知如此,还不如留在集中营的好,不但差事轻松油水多,而且安全不得罪人,只是一个秋城寺可怕些。如今可好,好像掉进了一团乱麻里去似的,每天心惊胆战的,不是琢磨着杀人,就是提防着被杀,翻来覆去的总是那一套——越做的久了这种越是这样觉得。
况且,他还有另一种隐忧。如今虽然上海是在日本人的手里,然而日常听陆选仁的言语之间,仿佛对这个政府的未来是很感担忧的——甚至就是完全的悲观。他不明白为什么美国一参了战,日本就一定会迟早完蛋。他只晓得一旦日本人完了蛋,这个政府就会立刻垮台,而自己这名特工分部的主任,手上沾了那么多的血,到时也是绝不会落下善终的。
因为这个,他有点后悔了,宁愿还回集中营去。然而陆选仁毕竟不是他的老子,由不得他像陆新民那样任性。
抬腕看了看手表,发现此刻刚刚六点钟,阳光透过院内的大树枝叶,斑斑驳驳的洒了他一身的光斑。门口的巡警被撤下去了,换上一班便衣警察,三五个人一手牵着狼狗,一手插在衣袋里,正沉默的来回踱着步。狼狗抖擞了一身的毛,也是一声不出。
沈静觉出了一点寒意,回楼内办公室中加了一件短大衣,然后把特务处的人叫了来,秘密的开了个小会。这些人在一间有着厚重铁门的会议室里低声的商谈了许久,直到两个小时之后,方陆续走了出来。沈静也回了办公室,翻箱倒柜的找到一点碎饼干,就着热水当作早餐吃了,然后便稳稳当当的坐在写字台后面,开始了这一天的办公。
然而手里拿着公文,他却心绪不宁,一个字也看不下去。
昨夜的经历实在是有如噩梦一场。他势必要报了这个仇,宰了潘世强!
当然潘世强是不会伸着脖子等他来宰的——恐怕他现在正磨刀霍霍,也试图来结果了自己呢!
不过没有关系。他双肘拄了桌面,用食指指尖按了按两边的太阳穴,冷笑着想:“我怕他?也不看看我现在是干什么的!”
连吃了几天那德国特效药之后,陆新民的精神状态果然是稳定了许多。
此刻他坐在自家的沙发上,正低头看着一份报纸。陆振华坐在另一边,正在削一只梨子。
梨子削好了,先递给他大哥:“你吃不吃?”
陆新民的目光越过报纸上端,瞄了陆振华一样。这个弟弟这两天有点太懂事儿了,简直让他不安。他隐约的知道点原因,但是不愿去细想,想多了,倒不好。
“我不吃。”他把目光放回新闻栏里,想了想开口道:“不知道爸爸给我找人,找的怎么样了。爸爸呢?”
“爸爸晚上不回来,他有个饭局,在东亚大饭店,好像是日本宪兵总队的一个什么人请客。”
“哦。”
“大哥,你放心吧,爸爸迟早都会把他找到的。”
“嗯。”
兄弟两个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听见大门响,伸头看去,只见陆选仁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拎包的沈静。两个人穿着一式的灰色中山装,瞧着倒是怪齐整的。
“爸爸!”陆振华走过去问:“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陆选仁沉着脸,低声道:“有事,晚餐临时取消了。”然后径自向楼上走去。沈静低头跟上,也是满面阴郁。
“秋!城!寺!”
陆选仁恶狠狠的从齿缝中挤出这三个字,然后抄起桌上的镇纸,用力的向地上摔去。
沈静回身锁了书房门,先把公文包放到一边的沙发上,然后蹲下身捡起镇纸放回桌上:“陆先生,您息怒,别气坏了身体。”
“不过是个少将罢了!到了中国,倒成了什么了不起的人物!”陆选仁气的直发抖:“如今竟敢越到我的头上去了!森田慎吾见了我都要客气三分,他以为自己是谁?”
沈静扶他坐了,然后又给他倒了杯热水:“陆先生,消消气,不值当为一个秋城寺气坏了身体。他和杜惠春摆明了是要唱红脸做好人,借着调停特工分部和荣华公司矛盾的机会,故意的向青帮卖好,顺便打压咱们。”
陆选仁端起茶杯,眉眼上笼罩了一层黑气,仿佛变了模样似的,顿时就同往日那个儒雅和善的陆先生大不相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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